“林稚水——”狐女声音凄厉,“你骗了我们!”
林稚水侧头看向她,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面前。林稚水立刻扭头,口中话就变成了:“陛下?”
嬴政眉梢眼角依旧蕴着那浅浅一层矜傲,可此刻他当着所有人,所有妖的面,非常非常平和地开口:“上来。”
“啊?”
嬴政微微蹙了眉,这让他格外凌厉的眼眸变得不那么高不可攀了。“和我大秦的公子对话,小小狐妖——也配?”
嬴政身体微微前倾,主动握住了林稚水的手掌,用力将他拉上始皇帝专属的銮驾,随着他的动作,黑底红纹的衣袖拉起一截,露出劲瘦的腕骨。
“回程。”嬴政嗓音冷淡,铜马车转身往回去,十万秦军组织着十九万人,将他们领上驰道。
秦军领着非秦军,有国家的人拉着从小养在妖族的人,身体状况好的人背起了患大脖子病的人,他们一步步走上驰道,妖族想要攻击,却根本破坏不了驰道自发形成的防护。
“我们……这是要去哪?”有人克服恐惧,轻声问秦军。
兵马俑小哥面向这人,露出安抚性的笑容,“不用担心,我们会带你们回去属于人族的国家。”
这个人并非是从小养在妖族的人,他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知道自己的种族。
“真、真的吗?”
“真的!我们现在不就在回家的路上吗?”
他们的对话传向了四方,知道自己身份的人眼中留下了泪。
“回家了!”
“我们回家了!”
“我们不会再被吃了,有人来接我们了!”
中间夹杂着茫然嗓音的提问,“什么是回家?”
而这些被妖族豢养的存在,他们身周的人,认真地对他们说:“回家就是,以后你们是人了。”
不会再被吃,不会再被视为人畜,国家会接纳他们,同族会包容他们。
看他们依然不太懂,身周的人也没有不耐烦,一遍一遍地重复,要将这话刻入他们的骨血里,“以后,你们就是人了。”
那个一开始和兵马俑小哥搭话的人,望向最前方的铜马车,“我能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们大秦的陛下,华夏第一位皇帝,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兵马俑小哥神色充满了自豪,随后,又柔和了下去,“他旁边坐的,是我们的公子。”
那个人跟了一句,“我看到了,这条路是来接他的。所以,是他救了我们,对吗?”
然后他被兵马俑小哥瞧了一眼,眼神很温和开心,和之前相同,却又恍惚夹杂着哪里不一样。许久之后,这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某一天才醒悟过来,那位秦军的眼神,分明是开心于自己家孩子付出的心血,被别人知道了,并且心里记挂着——他家小孩儿没有白费功夫,没有救回来白眼狼。
此时,这人只是看到兵马俑小哥点头后,说:“他是你们的小公子,也是我们的小恩人。”
“不止。”兵马俑小哥忍不住多说两句,希望别人能多承林稚水一点情——他偷入妖族,在万妖城一众大妖眼皮子底下搞事,如同走钢丝,一步踏错,很可能就永远留在那里了,。
“你们脚下的是驰道,我大秦的国道,为皇帝专用车道,就连皇亲国戚都没有资格在上面行走。为了我家公子能安全撤退,陛下他专程将驰道凝聚出来,破了例。”
一听是皇帝专用车道,这人便通体一软,差点摔了,被扶稳后,悄悄看向远处少年的背影。
就是他,能让皇帝破例,把自己的特权给三十万人用啊……
那个眼神不像是在看自己家恩人,更像是在看祭祀时,需要他三跪九叩的神明。
驰道直通桃花源外,忧心忡忡林稚水了几十天的皇帝看到天边垂来一条直入云天的道路,整个人像是被用了定身术,呆呆瞧着那路,声音飘忽地问旁边的丞相,“那是神迹吗?”
楚丞相稳重地回答:“不是,陛下。”
皇帝:“……”
楚丞相:“是驰道,上一年的五月九号当天出现过。”
“始皇帝的驰道?”皇帝不解,“怎么这时候出现了?”
驰道上,林稚水看见了他之前出桃花源的地方,就要从铜马车上下来。嬴政一个眼风扫过去,林稚水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座位上。
“陛下。”他小声说,“快到地方了,我坐您的銮驾影响不好。”
嬴政嗓音凉凉:“怎么,坐在朕身边,难为你了?”
“也不是……”
林稚水话还没说完,就被始皇帝陛下霸道地打断,“那就继续坐着。”说完,就一副“我不想听”的独断专行样子,背往后一靠,微微阖眸。
林稚水:“……”可是陛下,我本来是回来报喜的,你这样一弄,就好像我是回来耀武扬威的啊!
少年偷偷瞟了一眼始皇陛下,悄悄地慢慢把屁股往外挪,就快要挨到椅子边的时候,一只手揪住了他的后领子。顿时,少年就像被掐住后脖颈的猫,身体僵直了。
手揪着他往回拖,林稚水也不敢反抗那力道,镶嵌在车身上的彩色壁画,上边的九天神女在微笑,也似乎是在笑他怂。
胡说!林稚水在心里小声逼逼反驳,我这是尊老!
銮铃叮当响,秦兵护着銮驾,慢慢向桃花源入口行来。楚丞相眼尖,最先发现了銮驾上的林稚水,“陛下,是清河郡公回来了。”
“林公回来的?!”皇帝惊喜万分,抬脚出去迎接。
楚丞相跟在后面,说:“同时回来的,好像还有始皇帝。”
能使用驰道,并且坐车架于上面的,只有秦始皇嬴政。
皇帝怔了怔,铜车马近了,他便看到林稚水和一位眉目狭长,面容冷峻,看着便不好相与的青年同坐在銮驾上,衣袂连着衣袂,差点吓得提前去见列祖列宗。
那可是秦始皇啊!
林稚水居然跟秦始皇的感情那么好?专属于皇帝的銮驾都分了他一半!
“到了。”始皇帝像倒垃圾一样,直接把包括秦军在内的所有人都倒出了驰道,随即,整个驰道连同车马人都消失了。
林稚水被倒在地上,默默地拍拍衣服起来,也知道这位活祖宗不耐烦和别人打交道,并不想去和现在的皇帝交流什么,认命地向着皇帝我会走过去,“圣上,幸不辱命,我将妖族里的人带回来了。”
皇帝眼圈再一次发红:“好好好,回来就好,我们先进去桃花源吧,免得妖族追杀过来。”
他也知道,能把人带回来,绝不可能用什么和平手段做到,林稚水必然是做了什么,把妖族得罪死了。
皇帝的军队领着归来的人们进了桃花源,秦军在一旁辅助,林稚水与皇帝边走边说,交代了他在万妖城的事情,末了,补充一句:“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妖皇死亡,我们这边就能主动进攻妖族了。”
皇帝没有任何的怀疑,也不问林稚水是怎么断定妖皇必死,只是从袖中拿出鱼符,郑重其事地交给林稚水,“所有军队,任你调令。”
“谢圣上信任。”林稚水抬手正要接过鱼符,喉咙一痒,立刻转道去捂了嘴,轻轻咳嗽两声。
皇帝关切地看着他:“林公可是感染了风寒?”
林稚水摇摇头,“我没事,就是说话时不小心呛到了。”
手很是自然地垂了下去,袖袍滑落,遮住手心不甚明显的血迹。
第157章 妖皇出关
吐血的事情, 林稚水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他只知道人缺少碘就会得大脖子病,海盐里含有碘,但是并不清楚人多久不吃盐才会出事, 唯一能作为参考的是以前听说过的几句俗语:“一天不吃盐,吃饭不香甜。三天不吃盐, 一身软绵绵。”于是,算了算剩下的时间, 挑了个不长不短的十天, 作为作假的定数。
对,作假。那些人的大脖子病是真的,却是他用春笔改出来的。经过考虑, 没有让所有人都患上大脖子病,就是怕有妖恰巧知道这病的发作时间, 被对方发现不对——只让小部分人患病, 可以推脱到他们身体素质不行,或者之前就很缺碘,这时候正好爆发, 容易蒙混过去。
动用了春笔, 吐血很正常。不过,林稚水不准备用秋笔帮他们消去大脖子病, 能用海盐解决的毛病, 就别让他再吐一回血了, 万一吐出问题来,剩下的计划没办法执行, 那人族得凉。
皇帝将林稚水送到为他准备的住宅,天天有人打扫,明亮干净, 就是想要洗热水澡,也能马上为他准备好。
在林稚水踏入房中后,皇帝依然没有问任何关于始皇帝的事情,他身旁的太子欲言又止。
皇帝瞧了义子一眼,笑道:“有什么就问吧。”
太子犹豫着语气,说得有些慢:“父皇,始皇陛下出现了,又如此看重林公,他会不会是想让林公……”继位。
纵然最后的两个字没有说出来,皇帝也能明白他想说什么,于是转过身来看着太子,状似开玩笑的口吻:“如果真的是这样呢?你会怎么做?”
太子眨了眨眼睛,说出心中所想:“可能父皇你会觉得我不求上进,但是我认为我不如林公,若是林公想要,我愿意把我的位置让给他。林公肯定能将人族带领得更好。”
皇帝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拍了拍太子肩膀,“不必妄自菲薄,你很好,否则为父也不会在一众人选中,找上了你。”
皇帝知道自己的标准,挑选的这个太子就是看重了他温厚宽爱,能成一代仁君,他在黄粱梦中管理国家时,一直不骄不躁,虚心纳谏,愿意放权,对有才能的人能够礼贤下士,脾气特别好,士大夫指着他鼻子骂,也可以一笑而过,却也不软弱,该握紧的军权绝不会交出去,若是士大夫喷他是有理有据还好,如果是无端生事,该惩罚依旧会惩罚。
现今,更让他满意了,没有因为当了太子就移了本性,皇帝能看出来,他这个养子说要让位,是真的想要让位。
太子的执政没有什么太明艳亮丽的风格,就是两个形容“仁”和“退一步海阔天空”,此刻碰上他以为的竞争对手,稍微考虑一下,确实争不过,而且对方能做一个好皇帝,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让,“我需要去准备什么仪式,表达一下是我自愿让嫡吗?”
“不用。”皇帝微微笑,“始皇陛下的目的并不是这事,他应该也不在乎林稚水做不做皇帝。”
太子眼瞳中流露出惊讶,“那始皇陛下的目的是什么?”
那么大张旗鼓,难道不是造势?
“是造势,也是警告。”哪怕皇帝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此刻也忍不住露出艳羡的眼神:“始皇陛下在警告我们,林稚水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我们想玩功高震主,想玩飞鸟尽良弓藏,最好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打得过秦军。他在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对林稚水的重视。”
一个人,如果能被嬴政允许和他共乘。那必然是爱重非凡,若有半点折损,将举国来攻。
太子却是看到了不一样的地方,乐得脸上笑容压都压不住:“忌惮林公?我又不傻。换个角度看,有林公在,大昊出了什么事情,始皇陛下肯定会愿意搭把手,林公也不会放着我们不管。”
平白捡了个后台啊!林公果然是他们大昊的福星!
皇帝赞许地看了太子一眼,“你能这么想很好。”
太子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知道我识人的本事行不行,能不能将每一位能臣用到适合他们的地方,但是,我可以做到不亏待任何功臣,有他们推着大昊这辆车的车轮,我只需要给予足够的信任——他们肯定比我更在行。”
*
妖族圣女眼睁睁看着三十万人从驰道离开,当下,一脓黑血从口中喷出,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刺激着狐妖灵敏的嗅觉。
“好……好一个林稚水……好……”
好一个林稚水!
好一个空手套白狼!
九曦木然着脸,划动轮子,让轮椅转过去,面对一众洞主,想要道歉,可又觉得区区一个道歉,份量太轻了,竟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
“咔嚓——”
一位洞主的手按在了树上,五爪在树干上戳出了五个大窟窿。他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九曦说:“抱歉,圣女殿下,本王手下没个轻重。”
九曦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只手的手背,掐出了血,眼中腾起怒火,“你!”
那洞主磨着牙齿,继续那阴阳怪气的笑容:“您是圣女,想必一言九鼎,既然做了担保,林稚水跑了,还请圣女殿下把我们的钱还一下吧。”
想到那两亿的欠款,还有空虚的国库,嗷嗷待哺等工资的官员,妖族圣女脑子一嗡,捂着脑袋,难受地急促了呼吸。
然而那洞主满心都是自己痛失的财产,此时也顾不得君臣之别了,踏前一步,隐隐露了威胁的獠牙,“圣女殿下为何不说话?是想要赖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