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听说圣上派大阿哥来黑龙江,辅佐黑龙江将军守卫边境。今早超度的阴魂说,他们进城看过,倒是纪律严明,不如我所想那般。”
“这是好事,回头我们超度,需要进关到城里去,若是世扰俗乱,有人乱闯法场,也会对超度大有影响。”
“嗯?”青阳搓搓手,露出了想要占便宜的表情,“大皇子来了啊,那刚好,我烧个信给他……”
军营之中。
胤褆坐在自己的帐篷里,蹙眉看明珠寄来的信:
【……如今朝中风向千变万化。太子静养已长达五月,很多人都在怀疑,太子是否已经病入膏肓,又或是更糟。原本支持太子的各方势力也在四处摸寻,臣以为这正是大好时机……】
【……圣上多次出巡,太子不在东宫,每每便是由四阿哥监国,八阿哥辅佐。此二人更是被圣上委以重任,平时被派遣往各处要税。我请八阿哥于巡督过程中多多留心,然而五个月过去,八阿哥也未曾拉拢来任何一方势力……】
【臣深知圣上器重张鹏翮,将数年来与张鹏翮接触的经验告知于八阿哥,然而半月前,有线人来信,说是张鹏翮屡屡对四阿哥大加赞赏,却未曾提过八阿哥之名……臣实是怀疑,是否八阿哥已为四阿哥所拉拢?】
【为防王爷身在边境不知朝中事,臣将数月以来种种皆写在信中,告于您知。王爷心性热忱,却也需知晓防人之心不可无……】
【……如今您既在军营中,不防多与黑龙江将军亲近。臣在朝中自会替您打点,望您尽快实掌兵权……】
胤褆越看,眉头越皱,读到最后明珠的殷切嘱托,心情烦躁地一揉信笺,将这满纸的怂恿扔进火盆之中。
他靠在简陋的座椅上,撑着头看着火盆中一点点燃尽的信纸发呆。
焦灼的炭火间跃动着零星的火花,宛如他曾经的野心,似乎可以灼伤一切阻拦前路的纸老虎,但细细回看,便如同无根之木。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的野心从何而来,似乎是因为自己打小不服输的性格,又似乎是自小对母妃的敬仰。
惠妃的性格,看似贤淑,实则外柔内刚。胤褆头一次随伯父福全上战场,夜晚因为第一次杀人而惶恐不得入眠时,便曾想过自己的额娘,他甚至觉得,如果是惠妃在此,想必她的刀子会比她的眼神还要冷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的额娘便是那样冷锐又聪慧的女子。
胤褆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九纹钱。
夺嫡一事,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背后有明珠推着,有八弟、九弟、十弟推着,甚至还有更多他都说不上名,但在明珠等人的悉心运营下聚拢来的势力。如今太子不在朝中,东宫势力各自分散,正是他奋力一搏的好时机。
可他却想退了。
这念头不知什么时候起的,或许是埋种于得罪了财神爷,发觉自己手上留不住钱,又逐渐生长于有人背后嚼舌根,嘲笑一个手中只留得住九枚铜板的阿哥怎么可能当皇帝,最终在这片黑龙江严寒广袤的土地上结出果实。
又或许,根本与钱财无关。
是因为康熙每一次投来的森冷眼神,是因为皇阿玛每一次毫不留情面的告诫敲打,是因为每次向母妃请安、汇报进展时,母妃依旧淡然,并不以之为喜的神情。
“噼啪!”
火堆突然炸了一下,自鲜亮的火堆中飞出一张纸条来,飘飘悠悠落在胤褆隐忍着情绪的眉头上粘住。
胤褆:“……?”
啥玩意儿,正悲春伤秋呢。
胤褆一抹脸,摘下额头上的纸条,定睛一看:
【大阿哥好啊,我是青阳,最近在黑龙江这儿办斋醮,想问问您手头上有没有针线啊,我去借点。】
这信纸也不知道从哪撕下来的,背后还记着什么“鸡蛋 三文一个”、“鱼肉三十文一斤”,边缘也坑坑洼洼,张嘴就讨东西,堪称厚脸皮。
“……”胤褆凝视了片刻,却忍不住咧嘴一笑,心情一轻松,正想要怎么回复,“……!”
他娘的,不对啊!!
胤褆猛地把营帐一掀:“来人,来人!”
旁边的小兵都吓了一跳,这还是直郡王来军营后,头一次这么没有军仪的大呼小叫,而且还带着怒气。
副将的营帐本就和主将连在一起,没多久,军师就从中军帐中钻出来:“副将军,何事啊?”
胤褆怒发冲冠:“你过来!我且问你,军营内采买,一颗鸡蛋多少银子?一斤鱼肉多少钱?”
胤褆双眼圆瞪,眼欲滴血,仿佛在问什么军机密要,唬了军师一跳,心想难道何处不妥,谨慎道:“这,鸡蛋一般是五文一个,鱼肉二十文一斤。”
“啊!内务府!!”胤褆猛地一捶营帐,差点将帐篷锤塌了,悲愤的怒骂瞬间让军师了悟了怎么回事。
内务府总管皇宫内诸位贵人的吃穿用度,谎报物价也不是一两天了,民间买个鸡蛋一般是三文,黑龙江气候森寒,农牧业难以发展,鸡蛋的物价才翻了快两倍,但再翻,估计也翻不过内务府的报价的。
胤褆气到吐血,他在紫禁城时,一颗鸡蛋足足要花十两银子一个,十两!!都够买多少鸡蛋了!!
“他娘的,给老子等着……”胤褆进军营一趟,脏话也是说得愈发顺口,骂骂咧咧地丢下军师进帐篷。
八弟不是在和四弟四处劝税吗?这个垃圾内务府就很值得好好劝一劝!
“……”军师忐忑地留在外面,还是探头入帐,“其实……或许,供给宫内贵人的鸡蛋,与平民百姓所食的鸡蛋并不相同……”
军师越说越虚,没顶住胤褆的瞪视,怂怂地把头缩回去了。
王爷又不傻,在黑龙江也吃过几次鸡蛋了,自然能品出有没有不同……
胤褆简直七窍生烟,不光是在紫禁城里,就是到了王府呢,一颗鸡蛋也足要五六两银子呢!
嗨呀,这群欺瞒主上的恶仆!当真是半点人的良心也没有,看他手上连九纹钱都揣不住,还这般压榨他的银子!
是人的话,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骗穷人的钱!!
胤褆当即提笔,先给老八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要求不管人能不能拉拢,内务府必须倒!紧接着又给家中嫡福晋写了信,痛骂府内那些负责采买的下仆,严令福晋亲自去市集了解物价,让那些恶仆吃了多少进去就吐出多少。
连发了两封信,胤褆才回到营帐中,在青阳送来的信纸下面,用蝇头小楷回复,首先对大师戳穿他人生中最大的骗局表达感激,其次,边境近几月都风平浪静,大师任何时候都可以来他营帐,不要惊动周围士兵就行……
将信照葫芦画瓢地扔进火盆里,胤褆又不禁想:大师来黑龙江做斋醮啊……是哪个倒霉鬼?又要破财?
…………
青阳看到胤褆的信,已经是结束一整天的斋醮,轮休回屋了。从火堆里拨出信纸来,青阳还纳闷了一下,什么大骗局:“我就讨了个针线啊……嗐,管他呢,能做衣裳了。”
怀抱着对相拥而眠、进一步发展的期待,青阳殷切地等到入夜,便施法溜进胤褆的营帐。刚巧胤褆没有睡意,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数铜钱:“一枚铜板、两枚铜板、三……”数到九枚铜板,胤褆就眉头一抖,然后按捺着悲伤道,“一枚……”
青阳:“……”
太过于惨了,睡前数数都数不到十。
青阳干咳了一声,胤褆一惊,翻身起来:“——大师啊!”
胤褆喜笑颜开,赶紧下床着靴,披上衣服:“您要的针线,我各种粗细、颜色的都找齐了,还自作主张挑选了一些布料……”
罗睺在旁边看着细腻的料子,都满意点头。
青阳观察罗睺的眼神,挑了个他看得最久的,谢过胤褆:“多谢啦,本想做衣服,这下连布料都省得买了。”
胤褆难免好奇:“那您这次来黑龙江做斋醮,是受何人所托?”
来吧,报上名来,让我肆意地嘲笑这个破财的倒霉蛋!
“不是啦,这是自发组织的。”青阳打破了胤褆的期待,将这段时间发现的异常一一说来,“我们一直想查清楚,到底是何人暗中作祟,但始终不得头绪。”
胤褆从失望中振作起来:“既然掐算不了,那就从阳间下手呗!既然是人祸,那无非便是起义、造反。这些年来,做这种事最熟练的,就是白莲教和朱三太子余孽。若是遇上天灾,农民造反起义也是有的。但那都是乌合之众,达不到让有心之人借机行事的标准吧?那就只剩白莲教和朱三太子余孽了。我可以派人手去暗地调查。”
青阳点头:“在江苏多下力气,我隐约有种预感,源头是从那附近来的。”
胤褆爽快道:“我这就写信让明珠安排。”
“裕亲王的情况怎么样了?”明珠特地驱马来到后排,询问福全的情况。
大半个月前,圣上以求医为名,将福全从裕亲王府接出来,取消了巡幸塞外的安排,亲自护送族兄前往黑龙江。
随侍的丫鬟打起车帘:“回纳兰大人的话,王爷本就病重,一路行车劳顿,外加愈靠近黑龙江,愈是冷,近来……越发的不好了。”
福全这几天来,始终处于昏睡的状态,清醒的时间愈发的短。明珠都替裕亲王担心,只怕这一趟求医,直接变成送亡了。
大约是听见了明珠的声音,福全的眼皮动了动,勉力睁开:“明……咳咳!”
“您可别说话了,”明珠都怕这一咳人就没了,“撑着点,这都进城了,马上就能看大夫了。”
明珠嘴上鼓励着福全,心里却忐忑地打着鼓:圣上能请的神医还有谁?无非就是大师了。但给裕亲王求医,为什么非要带上我?圣上又不会那么好心,顺捎上我去见大阿哥,那……难道,难道是圣上不想付钱,所以带我来是要让我做他的替身,被大师刮油水吗?!
明珠越想心越慌,对于和大师见面的畏惧逐渐反映到脸上……
本还有些希望的福全,抬眼就看到明珠无望、黯淡的脸色:“……唉。看来我是治不好了。年轻时未能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如今将死之人,能再看看我大清的边界,葬在大清的边疆,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你在说什么,”明珠不无悲哀地说,“死也不是你死……”
是他吧,今时今刻,就要穷死在黑龙江了。
走在队伍前列的康熙,哪知道后列明珠和福全牛头不对马嘴的谈话。他内心充满矛盾,又是焦虑行军速度太慢,会不会赶不及救下自己的好大儿,又怕行军的速度太快,万一直面胤褆被劝走……
眼看着军营愈发的近,康熙的眼神几乎穿过层层帐篷,落在中军营帐边,那是副将居住的地方。
“拜见——”
“免礼,”因为一路淋雨,康熙几乎是连滚带翻的下马的,好险站住,脚步不停,直接往中军营帐去。
临时接到通知,知道御驾提前抵达的军师连忙小跑跟上:“圣上,将军——”
“胤褆呢?”康熙果断打断军师的话。
“啊?”军师噎了一下,“在副将营帐,这里走。”
康熙腿都快摆出残影,看到军师所指的帐篷,几大步疾走过去,一声不吭将帘子掀开,就听里面恶魔在用可怕的声音蛊惑低语:“……跟我走。”
“?!”
这是什么噩梦一样的画面!康熙差点当场仰倒,猛冲过去,将胤褆往自己身后一拉,怒瞪青阳,“你又想干什么!?!”
青阳同样被吓一跳:“什么干什么,您怎么知道我这会儿在军营里讨布料。”
胤褆上次给的料子,好是好,就是尺寸不够长,罗睺的身高本就比寻常人更高挑一些,再加上青阳想做成和千重纱一样的效果,那料子就不太合适了。刚才那句“跟我走”,就是对过来帮忙搬布的阴兵说的。
青阳也没多想,往营帐门口探头:“不是说带人看病嘛,我瞅瞅?”
完全被康熙遗忘,还在远远地被抬过来的福全:“咳咳……”
明珠遥遥看见青阳的身影,就感觉浑身上下都痛起来了,缓缓低下尊贵的头颅,从队列的前头,混进中央。
胤褆却是越过一颗颗脑袋,一眼就认出明珠。
一时间,之前明珠带着沉重期待的信,自己在火堆前的思考,康熙看自己的冷酷眼神,母妃的淡然面庞,种种画面都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此时不表明心志,更待何时?!
胤褆猛吸一口气,噗通冲着康熙跪下:“皇阿玛!”
胤褆以平生最大的勇气和绝心,大声道:“奉圣旨,儿臣在黑龙江辅佐将军,眼看边疆士兵忠心卫国,数十年来驻守边疆毫无怨言,心中深受触动!儿臣愿永驻黑龙江,卫我大清河山,愿以此身筑长城!”
“……?!”胤褆的声音多大,用尽了胸腔的力气喊出来的,周围的兵将都听得一清二楚,明珠听得耳中,如闻震雷一般,几乎都忘却了管理自己脸上的表情,猛地在队列中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胤褆。
胤褆不可避免地心中愧疚,但心软的同时,他的眼前又闪过康熙种种冷酷的眼神。
这些年他鲁莽行事,又岂是天性急躁,分明是早也看清自己注定不会争夺回父亲的偏爱。这次他退,若是能退的干干净净,明珠这些追随他的臣子,还能全身而撤,若执意逆水行舟,当他身败名裂之日,明珠、八弟、九弟……哪还能有好下场?
天家无父子啊!
胤褆带着一股悲凉,硬起心肠:“我愿对三清起誓,此生愿为大清利刃,守我边疆。如有违誓,蓄发簪冠常伴三清,终生不入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