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垂眼冷淡地看着他,眼底掠过一缕明朗的光。
贺茂朝义久居后山,却不是一个闲得下来的人。他广结妖怪,博览群书,很快就猜测出诗文表达的含义与恶鬼的来源——对方可能是百年前渡海而来却因意外枉死的人。
朝臣路过郊野口时,施舍出的吃食在僧人眼里如同一场交换——越是精通术法,就越懂得利用此类事情下咒,僧人对诗鬼和朝臣都下了咒,自己成为二者间履约的桥梁。
妖鬼之流最重视约定,深夜出行的人一般都知道不能随便答应莫名叫唤自己的话语,青年会将花插回画皮的发间,也是在注意这一点。
而且他婉拒得十分巧妙。
可普通的侍卫和朝臣并不清楚术法中的宜忌,也没有想过会有懂得术法的僧人恩将仇报,或是有备而来。
达成契约关系之后,鬼本应该附在侍卫的身上,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生前也是爱好诗文,转而附到了经常被留在清凉殿中吟咏和歌的朝臣的身上。
朝臣虚弱,所以恶鬼最初没能生事,直到附身的对象死后,才实在忍不住跑出来。
这只鬼在月姬和晴明面前放声痛哭,因为执念未消,他一直徘徊于此,只想在月圆之夜再登上平安京最高的阁楼吟诵诗歌。没想到在僧人的帮助下附于朝臣体内后竟越来越饥饿,只想生啖血肉,才发生了这样的悲剧。
血泪淋漓的诗鬼没有求饶,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再也不配对月吟咏,只求解脱。
晴明对此也只能叹了口气,问他,“那个僧人长什么样?”
“他、他戴着斗笠,穿着陈旧的袈裟与铁鞋,锡杖也很锈浊,说着‘区区诅咒,不允抬头’,让我跪在地上。”
诗鬼细细回想僧人的面貌与话语,“他说他要去摘西边山上佛寺的一朵花的时候,我没有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着轻微的月色,诗鬼看清这个僧人其实没有剃发,发丝往后收拢,露出的宽阔额头上,有类似于被针线缝过的狰狞痕迹。
针线缝过……?阴阳师记下这个特征。
……
初秋阳光和煦,古拙的外廊就是山谷原野的草丛围成的庭院,有些微变色的叶片中,到了季节的女萝、石竹、兰草、粉葛、胡枝子、朱瑾纷纷冒了出来,深一丛浅一丛,被要经过此的年幼的阴阳师轻轻用袖子拂开。
巨大的白狐幻化成了一只小巧的狐狸,跟在他的脚边蹦过草丛。
贺茂朝义就靠着柱子在木廊上晒太阳,听到动静微微偏头,黑发像是落叶的阴影一样服帖在净白的脸侧,整个人仍是一副悠然而不理世事的模样。
“事情解决了?”
晴明站在庭院,“辉夜姬听了诗鬼的故事后,觉得他实在可怜,我就让他在离去之前化作了一只萤。”
萤虫的寿命基本只有一个季节,秋风四起的时候,它们就像脆弱的烛火一样会在带着冷意的风中逝去。
诗鬼客死异乡,在月圆之夜只有止不尽的对故土的思念和对古意风雅的诗文的喜爱。
阴阳师所能做到的,就只能在一个季节的尾声里让他做一只攀上芒草拜月的萤。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几日拜月,请为我传达这微小的思念,回到那令我牵挂的土地。
诗鬼心满意足,在辉夜姬的光芒下化作了飘渺的一尘光点。
贺茂朝义看着眼前的阴阳师,觉得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做法。
该说真不愧是【安倍晴明】吗……
廊下一时无话,秋风乍起,把七草丛花吹得萧疏。
安倍晴明注视着贺茂朝义,许久,他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白发在空中轻荡。
“你说我会成为大阴阳师,那是你看到的未来吗?”
年幼的阴阳师在回来的路上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咀嚼,也回想到自己在小小的坟头前说出的话。
【我在寻求一种和解。】
他的心中像是有什么落定,不再去疑惑青年的力量,也不再好奇瞥视未来的能力是否真的存在。
因为这次他将要再次将这些话引以为承诺、为准则,正式行走在不能被寻常人类和妖怪理解的道路上。
想变得强大,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去调解不合理的悲剧与纷争。
他想,他的确想要一种和平。
妖怪和人类可以各行其道、互不干扰,只在缘与咒巧妙的相遇时,像是自己抓住了鬼火中的萤,神差鬼使地继续走上山道一样,因此延续出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喜爱这样的故事,想要守护这样的故事。
贺茂朝义愣了愣,实话实说,“我其实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仍未发生的事是既定的。哪怕是我看到的画面,我也相信它会因为人的一念之间改变。”
安倍晴明的脸色没变化,因为他早就知道了,在青年说他时未来的大阴阳师的时候,那不是祝福,而是一种咒。
贺茂朝义不是端坐于高天不理凡间的荒诞神明、也不是阅尽了千帆不在意世俗的风流之人。
他或许有些故事,经历过苦难,等待了很久的时光。
但现在他说,他是为他而来的。
年幼的阴阳师决定相信这句话。
“我会做到的。”他低声说。
约定的誓言在风里如坚韧的苇草,幼小的精灵们仿佛受到感召,从石缝与草丛中探出头,轻灵地循着少年身上澄澈的灵气飞舞。各种漂浮在空中泛着微光的生物止息了萧瑟的秋风,它们环绕着白狐之子,簇拥着这个拥有了坚定不移的信念的少年。
长着七草的庭院一时光怪陆离。
可贺茂朝义不太能看得清楚,只能努力睁着眼睛,却先透过了阴阳师幽蓝双眼看到了明亮的意志。
“你……”
“我会努力去达到你所看到的未来,成为一个大阴阳师。”
白发的少年抬头,作出约定,然后才提出要求,“所以作为交换,到那时候,你就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吧!”
在以我为名的时代里,我想要知道的第一个友人的名字。
第89章 恶性事件
东京新宿区,交通繁华的地段有无数上班族出没,大厦阴影笼罩的阳光照射在马路上,笔直的线条把像是要把整个街区分成明暗两半。
电线枝头上的乌鸦抖着翅膀,在平凡人无法窥见的世界的一面中,一个背部隆起了蠕动的阴影团的人正风一般地奔跑在廉价的出租屋与高楼之间,垂直的墙壁上。
这个人穿着短风衣,体型不高,风衣兜帽遮住了半张脸,体型看起来应该是个青少年。
他奔跑在垂直的墙壁上,身后的阴影从衣帽间射出蛛丝一样的支撑点,他踩着住户的阳台外壁挂着的排风机、高楼外墙的楼道、矮屋的屋顶,在这个钢筋丛林里就像是惊慌失措的一个野兽,想要努力摆脱身后猎人的追赶。
然而在他要奔跑出小巷,望着那不远处洒满阳光的街道时,两个半大少女像是早有准备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一个少女拿着绳索和洋娃娃,一个少女拿着外壳粉嫩可爱的手机。
“捉住你了!”菜菜子说。
风衣少年脚步猛地一滞,脚步快速一换,像是猴子一样蹦起抓住头上两米高的一根铁管,借着铁管一翻身体要跳上更高的地方。
一阵猛烈的撞击带起的风声袭来,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脸部,把他打回地面。
他摔倒地上猛烈咳嗽,头顶的一个铁网楼道上,一个看起来是人妖打扮却一身肌肉的人站在那里,颇为苦恼地说:“啊呀,被追上的猎物就不要再乱跑了。”
排排矗立的出租楼上涌现出了不少人影,盘星教高层近乎全部出动来捕捉这个风衣少年,其中一位女性冷漠地看着他,抬起了手中用于捕获的咒具,少年就猛地暴起,找准机会冲向某个出租楼高层的窗户。
既然外面的路线都被包围了,那跑进房子里就可以——
窗户碎片应声而碎,玻璃雨大片洒落,大概三米长的蛟龙像是在水中游动一般,打着卷从黑乎乎的出租屋里飘出,青色的鳞片片片绽着寒芒。
它身躯一转,甩落了点点血迹。
夏油杰慢慢从出租屋里走了出来,站在二楼的廊道上,看着地上这个像是破袋一样摔落的少年。
“咒术师有干劲是好事,但也需要冷静下来看看面前的敌人是不是自己能打倒的。”
他脸上扬起一丝微笑,像是教导一样对着地上的人说话,但侧脸上还有几滴刚刚溅上的血迹,透出了戾气。
最近一段时间,盘星教对于咒物的收集和资金的积累都遇上了对手,事后调查发现除了咒术会一方的咒术师,也有同行在阻扰他们。
为了剔除杂鱼,夏油杰锁定了其中一个提前自己一步拿走或者买走他所看重的疑似高级咒物的人。
对方最近的行踪出没于东京,意外距离盘星教总部不远。
盘星教的高层在夏油杰的信任范围内属于“家人”一样的存在,今天风和日丽,他就带着一家人就出来看看这个阻扰他们的诅咒师到底是何方神圣。
风衣少年仰躺在地上,衣帽遮盖下半张着嘴巴,他身后蠕动的那团阴影像是泥浆在不断变形,整个人一动不动。
“诶,他死了吗,夏油大人?”美美子问。
最后把人打落在地的大家长露出意外的表情,他以为对方会有不少手段,难道单纯只是一个懂得躲在幕后安排诅咒巧妙夺取咒物的人?
阴暗的小巷中气氛突然沉了下来。
夏油杰感觉到了,轻轻挑眉,回答,“看来还没有死。”
可再度从地上竖起身来的,不是少年,而是他背后的诅咒。
一条巨大的尾巴从那一团泥浆内伸出,把地上的人随便提了起来。
风衣的帽子往后掉,被追赶的人露出面容的同时,他背后的诅咒也开始膨胀,显现出真实面目。
夏油杰冷下眼色。
被衣帽遮挡住面孔的人原来只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不是什么年轻人,他的脸上甚至有点皱纹,和盖尔所说过的额头上有缝合线的过分年轻的样貌完全不符,也不禁让人怀疑他刚刚的灵活是怎么来的。
不过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矮小的男人两眼翻白,他已经死了,而且死前饱受痛苦,双目流着难看的血泪。
诅咒侵入了他的身体,伪装成了逆向的主从,用来误导身后的追赶者。
刺耳又混沌的叠声从尸体身后爆发,像是真正的猎人看到自己手中的诱饵勾引来了猎物发出的窃笑,那团浓重的黑影里面,忽地浮现了无数个大小不一的脸。
这个诅咒就像是装着人脸的半透明桨袋,半透明的袋子里无数人头脸面对外放肆发笑,声音嘈杂,声音尖利得让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这是个陷阱!
是那个背后的人设计给追逐他的人陷阱!
诅咒暴起,长尾拧下尸体的头,奖袋打开一个豁口,如群花聚拢般汇聚一气绽放出万般诡异色彩。
无数人头拖着长尾如群鸟出巢,一齐涌出,袭向距离它最近的——夏油杰!
“夏油大人!”几个人惊叫。
青年身侧青光粼粼,蛟龙身上的鳞片炸起,整条龙身眨眼布满利刃,璀璨凛冽。
宽大的袈裟袖下仿佛游出了无数阴影,夏油杰一边放出咒灵,一边抬眼看着眼前铺天盖地而来的可怖面孔,抬起手,抹开事前飞溅到脸上的血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