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晴明在贺茂朝义身上发现数次矛盾。
于是他就直白地问了,贺茂朝义也直白地回答他。
“通晓咒法和擅长刀功的人有什么区别。”
“一个是咒术师,一个是……普通人?”
“前者会比后者厉害吗?”
“……”
“如果我擅长刀功,我就会在咒术师入睡时去偷袭他,看不见对方的式神,我可以使用宰杀过数百牲畜血气逼人的刀具,这样就算是式神也不敢再这样的利刃下动弹。”
贺茂朝义逐一举例,“如果我是女人,我可以指责和谣传术师心怀恶意,谣传他的诅咒,让他失去名誉、被人闲谈,在这个时代里,轻而易举就可以让他如老鼠过街。
“如果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患,我可以与贵族搭上关系,由此进入宫廷,在除目*时拿着申文高谈论阔,得到了官职。人脉如同我的枝丫,等到足以乘凉的时候,山野术师不说,就算是像忠行那样的宫廷阴阳师,还不是要探听我的言行,以防我针对他?”
安倍晴明陷入深深的思考。
青年笑,“不用去想那么多,无非都是一个人的长处与短处,你是长处中最厉害的一个,要比咒法和灵力,我之于你就是地上的泥土之于云。”
“这……!”少年出声。
“看,光是‘承认自己的不是’这一点,我就比你这个大阴阳师厉害了。”
安倍晴明情绪激动了一下,虽然很快平复了下来,但他还是认真说,“你的承认是你自己说出口的,但因为听到你的承认做出反驳,是因为我觉得你不该这么说,和其他无关。”
你不该这么比较,不该拿我和你比较,不该把自己比较得那么……
“好,那下次我拿小白做比较。”
贺茂朝义的回答很快,悠然地看向白藏主,“反正都是狐狸。”
吃着鱼的小狐狸浑身一僵,鱼刺卡进了喉咙里,“唔唔唔——”
安倍晴明:……
生气!
“那你知道进入森林的办法了吗?”年轻的阴阳师问。
安倍晴明尝试进入过泡桐林,漆黑的森林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雪天里没有风,反而呼啸出了一种古怪的气息。
像是整个森林都在呼吸,喉咙里却被嵌入烧红的铁块,风一吹,就有温热的感觉。
落在树林外地上的雪很快就融化了,把泥土湿出黑乎乎的一片,没往前走几步,年轻的阴阳师额上就沁出了汗水,再往前,每一步仿佛就走在蒸笼中。
再结合那一根血色的羽毛充斥着一股淡淡怨气的情况,安倍晴明猜测,森林中的妖怪应该是鬼车鸟。
鬼车鸟,有书记载这种鸟身圆如箕,十脖九头*,漆黑多翼。
无头的那一个脖子鲜血淋漓,血液只要滴落在哪,哪里就会发生灾祸,是特别凶邪的大妖怪。
历史悠久的佛寺附近竟然栖息有这样的妖怪,实在让人吃惊。
“现在的天气,水生的式神们都在冻河下,我用了鲤鱼精留给我的盾,也没能多走几米。”
安倍晴明皱眉,他是想贺茂朝义博学多闻,说不定对方听哪个妖怪说过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况。
青年是半妖,从对贺茂忠行的称呼来看,年轻的外表肯定和真实的年纪是不符的。
所以安倍晴明觉得在妖怪和咒的方面不如对方,但因为贺茂朝义在妖怪意义上很弱小,一直久居后山,宛如一个与世隔绝不想理会俗世的人,让他来帮助自己,总有些不对劲。
虽然他一直有种隐隐的错觉般的疑问,好像自己不论说什么,对方都会答应。
为你而来。
真是一句可怕的‘咒’。
贺茂朝义不知道安倍晴明心里想着什么,对他描述的森林的情况沉思了一下,才说:“我大概想到了几个办法。”
……几个。
安倍晴明垂了下眼,心说我一个都想不到。
“不过我要做一些准备,”青年卖了个关子,忽然抓起小白的脖颈,提给年轻的阴阳师,笑着说,“晚上在森林那边见面吧。”
安倍晴明接住小白,“你也要去?”
妖怪之间的力量压制是绝对的,就像之前所说的普通人面对咒术师,虽然手段诸多但也需要时间和毅力,即便贺茂朝义的举例在对付咒术师上都是顺带的,可普通人还是普通人,直面危险依旧要跪。
贺茂朝义明白他的疑问,神情温和地看向他片刻,叹息了一声,“你都来请我帮忙了,我不亲自走一趟,怎么值得欠大阴阳师的人情?”
这样的调笑,安倍晴明知道自己只要再说一句,就能被继续堵话打趣。
赢不过,赢不过,溜了溜了。
走之前,年轻的阴阳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忽然回头。
“你觉得这件事会和之前的狐魅有关吗?”
狐魅的事情,他和贺茂朝义提到过,那时京中没有百鬼夜行,青年又很少下山。安倍晴明只以为都是狐狸说不定沾点关系对方知道,然而得到了“没听说过啊”的答案。
“嗯?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贺茂朝义想了想,给出和当初一样的回答,“虽然都是狐狸,但是狐狸也有许多族群,天狐和白狐是其中最稀少的,不屑于也不会做这种事。”
少年点点头,离开了。
随着客人的离开,小雪也停了,青年站在庭院的廊上远望,依稀可以看见山下雪白雪白的平安京。
寒风吹过的时候,他忽然发出一声笑。
“真敏锐。”
青年低语,偏了偏头,黑发如鸦羽般垂在额前,灰白色的双眼看向身后空荡荡的房屋。
就在一个眨眼间,阴阳师离去前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到的一个地方——一面屏风分隔了一半的窄廊下,出现了一个诡魅的影子。
妖怪像是很早就坐在那里了,此时屏风被缓缓拉开,长而卷动的九条尾巴火焰般在空气中蔓动,捕猎似地环绕着廊道向屋檐下的青年慢慢袭来。
九尾中端坐的那个人影八风不动,只一双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他开口问青年,“你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庭院中风去风来,茫茫的雪挂白了一切,却压不住妖怪的气势。
黑暗中的妖怪声音低磁,似是漫不经心地发问,强大的气势便轰然而来,压迫众生的气势浑然天成,浓烈的妖气也随之释放。
安倍晴明幼时所好奇的百鬼之主,应当就具备了这样的气势。
狐尾如涌动的番旗般纷纷错过站在廊下的青年,巨大的压迫感下,贺茂朝义直视那一双溶金般的竖瞳。
他脸上浮起了常见的微笑,“我一直在很认真地帮助他,多疑的是你。”
青年眼前的画面在一瞬间变换,窄廊中的影子转成了暗色的天花板,而那一双金色的竖瞳近在咫尺。
贺茂朝义猛然回神时,才意识到自己被那些厚重坚韧的长尾拖到了对方的面前。
硬质的扇柄伸出,轻轻抬起了青年的下巴。
黑暗中大妖的嗓音透出一丝沉沉的哼笑,“人类怎么可能骗过狐狸。”
妖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接近他,和他聊天、和他调笑、和他谈论阴阳道,都没有问题,但我希望你不要抱有任何令人不快的目的。”
贺茂朝义尝试转了一下狐尾中的手腕,作出一个摊手的姿势,“我的一举一动,不都在你的注视下吗?”
不等妖怪说话,他再度轻笑起来,眼中隐隐涌起了胜过妖怪气势的情绪,“我说过,他将会开启一个盛世,他不仅仅是逢魔之后的明月,也是破晓之后的朝阳。”
他声音微高,如此宣告。
“他是安倍晴明,是这一个时代的标志,名字将被传诵千年的大阴阳师。这不是我的预言,玉藻前!”
妖怪近乎在俯瞰他,却不得不对这样强硬张狂的发言沉默。
“所以我为他而来,目的很明确。”
贺茂朝义唇边带笑,慢慢挣脱开了狐狸的钳制,在年轻的阴阳师面前,他从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笑与眼神。
危险、锋利,却生气勃勃,如孤注一掷的赌徒,要见证自己的终末。
合拢着命运的盒子尚未打开,他已然身带烈火扑来!
青年靠近狐妖,双目相对,额头都要触碰到一起。
“因为他是,‘安倍晴明’。”贺茂朝义气音缓缓,一字一顿。
似是冥冥有感,狐狸溶金般的竖瞳对着他遍布裂纹的双眼,空前大睁。
哪怕是高天原而来执掌星辰的神使都只言明了预言的一部分,黑发青年却笃定,这不是预言,而是既定的未来。
“你到底……”
……
夜晚,白色的巨狐奔跑在林间。
停下的时候,狐背上的阴阳师已经看到了站在森林入口的青年。
贺茂朝义果然多披了一件衣服,宽大的帽檐上已经积了点雪,看到他来,才抬手脱下帽子。
平安时代夜晚女性出行的时候都会将又宽又大的和服披过头顶,双手举在头前,在月色下逶迤地透着要与人相会的隐秘情绪。
不过青年的容颜磊落地露在黑夜之森中,黑发白衣极致静美,反倒让人生不出什么想八卦的心。
贺茂朝义看着少年落地,白藏主化回小狐狸趴到他肩头,“走吧。”
年轻的阴阳师奇怪地看着他,“就这么走进去?”
“对,不过我们需要一位带路人。”
在少年带着点点不解的目光下,青年笑了笑,向一旁伸出手。
第96章 桐上凤凰(完)
侍女小菊今日告假了半天。
源氏的小姐依然在病痛中饱受折磨,双颊都消瘦了下去,她知道不论是源家内部的阴阳师还是宫廷里的药师们都束手无策,唯独在之前那个头发雪白的少年阴阳师送来的符咒下安稳睡了一天。
服侍少女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小菊几日未归家,所以就请了半日的时间,想回家看看。
小菊家中只有自己和父亲,小菊的父亲是一位猎人,四十来岁失去了患病的妻子后就与女儿相依为命,现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因为腿脚不是很利索,打回来的猎物也日渐稀少,猎物中也少有猛禽,父女俩日子过得很是贫苦。
小菊离开源宅,走在三条大道,刚拐入小巷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小巷的另一头,等待她似地,见到她走来后轻轻摘下了兜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