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晴明说得很诚恳,于情于理贺茂朝义都没有理由拒绝,所以毫不客气地接下了。
谁叫他弱呢.jpg
安倍晴明想了想,维持如常的神色,离开之前犹豫片刻,补了一句,“如果事情顺利,回来之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去……”
“嘘。”
夜色下,双眼无神的黑发青年忽然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他俊秀至极的面容上恰好迎到一节从深云中透出的月光,照得他的眸中也像是微微有光在盈动。
因为听笛,他们坐得很近,贺茂朝义深深凝视着安倍晴明,眼神平和如山间静静流淌的清泉,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制止了对方的下文。
“我们之间的咒,已经足够了。”
……
平安京中人心惶惶,与之相反的是佛寺与神社游人如织,有点身份的人也抛开了所谓的物忌归忌,好像只要呆在有神明佛祖照拂之地,就能换取一丝安心。
醍醐寺是蛮富盛名的大寺,据说还有比笼罩平安京的结界还要厉害的结界存在,主殿佛祖宝相庄严,香火兴旺,一到参拜日更是人头攒动。
登至寺门的青年身穿黑色狩衣,片片落叶吹着他的袖摆和一方垂在眼前薄纱黑布,黑布就垂到鼻梁,唇边有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很是明显,无论什么人都不禁会看他一眼。
“许久不见了。”
贺茂朝义像游人一样参拜了主殿,睁开眼,看向一旁,寒暄起来,“好久不见,你现在能背下‘瞻仰’二字了吗,惠增。”
惠增上人曾因前世经文时被火炉飞溅出的火星烧掉了经书中“瞻仰”一词,但还没有来得及补写就离开了人世。前世之因后世之果,以至于惠增在这一世无论怎么背诵都记不住这一个词,后来贺茂朝义无意中撞见他在树下苦读,遂提醒了他。*
青年的语调和措辞都很随意,惠增还是客气地回答,“多亏了您啊,真不知道要如何报答。”
“所以现在我想要去醍醐山上,你应该清楚我的来意吧?”
惠增合十垂目,“那名武士曾为天元大人寻来星浆体,我们收留他带来的这个男人五十年,不曾过问半分。”
贺茂朝义颔首。
惠增替他引路上山,闲聊似地说着源信的动向,“最近这个人总是久久凝视他界之图,不知道对此有了什么感悟。”
“他界?”
“是。”
“我还以为他只会看着那朵花。”
传说中,死者的灵魂所上升的山峰会被称为:“他界”,山上有着地狱也有着天堂净土,攀登上山峰就等于经历了从地狱到极乐世界的过程,所以僧侣布道时会告诉人们,只要攀登了他界,就可以洗刷现世的罪过和肮脏,获得新生。
僧人顿了顿,问道,“朝义冕下,您说,那朵花会开吗?”
贺茂朝义回答他,“有条蛇告诉我,即便是地狱,也会开出繁盛的花朵。”
僧人在山崖后停下脚步,一面行礼一面感叹,“原来如此,所以重要的并不是地狱还是净土,而是守着花开的人。”
贺茂朝义笑了笑,两人告别,独自走上山崖。
天光熹微,苍老的源信上人趺坐在凌乱的一地画卷上,听到脚步声,像是老态龙钟的乌龟般回过头。就外表而言,他就是一个普通而年老的僧人,皱巴巴的额头上并没有缝合线走过的痕迹。
安倍晴明猜错了。
贺茂朝义抬起手捏着黑布的边缘,轻轻一扯,“源信上人,久闻大名。”
源信眯起眼睛,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来得并非是大阴阳师,让你失望了吗。”贺茂朝义上前,松开手,黑布打着卷飘落,带起一阵诡异的冷风。
“不。”
苍老的僧人开口,他的双眼中露出一种古怪的目光,像是被眼前人的外貌吸引情不自禁地流出贪欲与恶意,又像看到布置好的陷阱上终于迎来了想要的猎物,蜡像般的嘴角扯起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你一样是个阻碍,不论是安倍晴明还是你,我们统统都要除掉,没想到,没想到是你会来到我这里!”
贺茂朝义笑起来,语气轻佻,“没办法,谁叫我们家的小狐狸还不够成熟,我不意外会暴露在你们眼前,倒是那个人——”
青年在额头上比出缝合线的痕迹,“倒还真是只老鼠啊,我都愿意现身了,他怎么还能在暗处看好戏呢。”
贺茂朝义笑开了,嘲笑之意不言而喻,“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狂风骤起,山崖上的草木拍打石壁,源信上人的身上膨胀起巨大的咒力,他喝喝地又笑又喘,笑自己终于坚持到了最后一个猎物的到来。
天幕阴暗下来,浓云的阴影在大地上滚动不止,明暗交替间,贺茂朝义看着眼前的苍老的僧人打开了领域。
从来就没有什么要开的花。
五十年前,患病的妻子和求药的丈夫都没能从极恶的匪徒手上活下来,幕后黑手可以置换自己的身体——那时候他是高大的武士,在雪野里遇见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匪徒,他杀了那对夫妻之后,一直被妻子不甘的怨恨缠身,痛苦无比。
【那么你就代替她的丈夫,为她去守着花吧。】
【只不过佛寺里没有酒肉女人,你能攀登上他界吗?】
不能。匪徒目眦欲裂,在怨恨的骚扰下夜不能寐。
【不能啊,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吧。】
【你可是有着一个,不错的术式。】
苍老的僧人干瘪的身体膨胀,撑开了灰色的衣物,人形的肉体开始扭曲变形,仿佛血肉重组粘合,然后在中央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珠。
门扉一般的空洞轰然拉伸,以青年站立的地方为起点,黑色的山脉与猩红的岩浆逐一显现,仅剩枯骨亡灵们踩踏着泥泞一样的血池,发出粘稠的声音,就像历经了佛教中所描绘的火焚之景,从地狱深处爬了出来。
“领域展开。”
源信的嗓音像是浸泡在鲜血中,带着热度喷薄而出。
炙热的火风吹着宽大的袖袍,贺茂朝义抬头,极目望去,尸山血海。
他被带到了——
“狱门疆!”
真正的地狱。
咆哮的恶鬼和冤魂操弄把玩血肉模糊的尸体从血河中走出,源信本身就是打开极恶地狱的门扉,人类倘若步入地狱,时间和空间就与人世完全脱节,难以想象源信仅仅凭借着罪恶的行径就学会了这样的术式。所以他才会成为幕后黑手留来对付来到这里的,安倍晴明或者是贺茂朝义的,道具。
火光映照着白皙的面庞,黑发的青年慢慢从袖中拿出了一柄折扇,望望四周,品评似地嗯了一声。
他突然轻声反问:
“你觉得我之前,为什么要一直在帮助冥府的那位大人打工呢?”
……
源氏的山林一片寂静。
山脚的叶尖已经微微泛黄,有着萧瑟的秋的意蕴。
安倍晴明最后想和贺茂朝义说出的谎言是,如果事情顺利结束,应该就到了打猎雄鹿的时候,艳红热烈的枫叶被阳光照耀,那是一年中最值得闲适的时候。
他们可以一起……一起去做什么呢。
阴阳师抬头,望着通往祭坛的山道,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他身边的深林里都是妖怪们的影子。
他们无法阻止阴阳师的决定,甚至不被允许出现,连同属白狐的白藏主都被勒令守在山下,构建结界,不允许任何人类进入这里。
蛇从祭坛上落了下来,蜿蜒地游动了几下,眼神慵懒而轻蔑。
安倍晴明走到他的面前,“我这样的半妖,你还满意吗?”
邪神在高天看他,【勉勉强强吧。】
幼蛇又往前游走了几下,身躯逐渐变得庞大、粗长。
阴阳师在它眼里逐渐变小。
巨蛇低低嘶鸣,像是在嘲笑什么,【之后那个人的表情,真是期待啊。】
在八岐大蛇眼里,贺茂朝义辛辛苦苦为安倍晴明铺好道路,只留下最后的难题给对方迈过,可安倍晴明只想到了选择祭献自身来换他的临世。
真弱小。
弱小是一切人类的结症,邪神眼里,不论是安倍晴明还是贺茂朝义,都如渺小的蝼蚁。
未来的大阴阳师?
白狐之子?
帮他找人?
嗤。
邪神早就看透了人类,在他身后无止尽哭号的巫女之魂就是证明。
杀伐声中,平安京的城门被叛乱的兵将冲破,鲜血淋漓的战马高吁,划破了这座京都百年来的寂静。
安倍晴明听到蛇神提及贺茂朝义,眼睛一暗。
他没有时间和心情再多和这位邪神说什么,越迟疑,越犹豫,他闭上眼,长呼出一口气。
“开始吧。”
……
【开始吧。】
白发的阴阳师话音未落,整个世界——不,是九十九朝眼前的整个画面突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黑发的男孩猛地从记忆中被弹了出来。
九十九朝:!!!???
“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环境仍然证明九十九朝还在沉睡,没有醒来,但他眼前的景象别样诡异。
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无数回忆画面构建起来的空间,这些画面搭建的墙面与他看到的最后画面上那道裂痕拼接,齐齐崩出黑色的裂纹。
几个眨眼,树枝一样的裂纹迅速生长,遍布整个回忆的空间。
空间震荡了起来。
“哎!不是、发生了什么!八岐大蛇!?”
九十九朝对这个强制退出一脸懵逼,地面一晃接着懵逼,站都站不稳,直接往后一倒。
“有人在召唤你。”
大阴阳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男孩的身后,一伸手就把他扶住,脸上有着疑惑又凝重的表情,偏头像是感觉了一下什么。
九十九朝猛地回头,一脸没听懂:“召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