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撑住了宫九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勾引他的眼风,却没撑住宫九接下来的三言两语。
“大唐县公?
大唐距今几近六百年,连宋人根据前朝遗图和长安遗址绘制的石刻《长安图》都毁于战乱了。
却不想天降奇缘,竟叫我见着个活生生的大唐县公?”
向晓久努力绷住表情,却还是绷不住瞳孔一缩。
毕竟他如今的所有记忆,几乎都是从天策府开始的。
“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的精神也确实励志感人。
虽说向晓久骨子里总有那么一股子更倾向于“穷则独善其身”、需达时才会想着“兼济天下”的自私,
又有那么一段儿“不能叫英雄流血又流泪”的谬论。
但不管怎么说,他在力所能及之处,始终愿意拉人一把的善良,也并不是出于伪装。
向晓久始终只能做自己的向晓久。
向晓久始终成不了纯粹的东都之狼。
向晓久还花了好几年的功夫,
把天策府原本普遍认为的“苟利国家=苟利李唐王朝”的等式给硬生生掰折了。
向晓久天生就不认为国家是一家一姓一个人的天下。
向晓久天生就认为将士能为国与家流血牺牲,却不该为某一家一姓一个人的利益舍命。
向晓久天生就不认同“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以天下奉一人”的说法。
虽说这种说法在以前的朱先生看来,已经是非常明君的一种言辞了。
但对于向晓久来说,他天生觉得,固然不当以天下奉一人,却也不该由着一人治天下。
任何权力都是需要遏制的。
没有遏制的权力,无论最初是掌握在怎样理智良善的人手中,最终都只会孕育出无法想象的灾难。
一时的英明也不代表永久的英明。
一个人的英明也不能代表以后代代、人人的英明。
再说了,每个人都应该有退休的权力。
向晓久常常能冒出许多奇奇怪怪的话语。
最初的时候,从曹将军、朱先生、李统领,到门口看门的小兵,都没见向晓久的“胡言乱语”当一回事。
但随着时光推移,曾经拨乱反正、创造大唐极盛之世的皇帝却不只变成了一个巧夺儿媳的无耻爬灰之辈,
他还一路跌落成了滥用外戚,甚至在危难之时毫不在意百姓生死、大唐宗祧,只顾自己安危权势的混蛋。
向晓久的“胡言乱语”终于在天策将士心中发酵成熟。
国家确实不该是一家一姓一个人的天下。
天策府确实创于李唐皇室之手,太宗皇帝永远是他们的信仰。
可向晓久说的也没错。
太宗皇帝或许不会去计较当今巧夺儿媳的小失德。
但一位教天策府将士将“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的皇帝,一位如太宗皇帝那般雄才大略的英豪,又如何能忍受当今那般昏庸无能的儿孙?
太宗皇帝可是大几十岁了,还亲征高句丽的皇帝。
要是知道自家儿孙出了这种任由叛军铁蹄践踏肆虐自家百姓的,说不定宁可将天下还给隋杨。
尽诛宵小天策义,独守大唐魂。
€€€€太宗皇帝曾当之无愧地为天策注入一缕魂。
€€€€可惜子孙不肖。
……总而言之,向晓久的口无遮拦瞎折腾,再加上时机凑巧,倒真把个天策府给折腾得大不相同了。
安史叛军没有了肆意践踏中原的机会。
顺带着,李唐虽说还是李唐,却成了个似是而非、君主立宪了的李唐。
不过纵然如此,向晓久对天策府、对天策府守护的大唐还是充满感情的。
结果宫九却那么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嘲讽地说,李唐早没了几百年?
连曾经的长安城,都只余废墟与遗迹?
第四章
眼睛依然是那双眼睛。
向晓久却再没有了心动的感觉。
€€€€他只想行动。
€€€€对着眼前这满口胡言的家伙,随便一个穿云、龙牙,或者别的什么都行。
但向晓久还是忍住了。
认认真真地自我介绍被这么扭曲很烦,
虽说没有其他将士那么热血,却也是付出鲜血、更差点牺牲了小命去守护的家国被这么说更是打从心底生厌。
甚至向晓久也不完全接受“不因言罪人”的观念。
毕竟向晓久的奇葩小脑瓜子里头,
天生就觉得除了“我不认同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之外,
还应该有诸如“诽谤罪”等等存在。
言论自由也不应建立在过分损害他人利益至上。
一切自由都应该是有限度的自由。
事实上,君主立宪式的李唐,诽谤罪也确实被写入刑法了。
具体细节比向晓久最初提起的还要繁琐许多。
不过即使有诽谤罪这种罪名,宫九也算不上是诽谤。
最多是胡言乱语、胡乱诅咒罢了。
这种情况如果是之前那个一家一姓一人之天下的李唐,也许不只一个穿云、龙牙。
砍头都是妥妥的。
搞不好还会祸及满门。
但在君主立宪、三权分立,十分强调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的李唐?
除非构成聚众挑唆、非法闹事之类的,最多也就是让乡老们每天抽空给上两节思想教育课吧。
少不了还要关心一下这种抱怨形成的心理历程,日常生活有困难的也许还要帮忙解决,如果真有冤屈逼迫,还必须责令有司审判处理……
总之就是不管话多难听,也要讲法律、讲文明、讲道理。
动用私刑是绝对不行的。
……更何况,这家伙刚刚才被埋下沙子里头,口鼻都被掩埋大半,露出来的半个脑袋又被烤得能生煎鸡蛋了……
说不定真是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呢?
虽说心动的感觉已经消失。
影响其实还是在的。
否则向晓久怎么可能对着那么明亮有神的一双眼睛,
给宫九找出一个“神智不清”的可能来?
巧也不巧的是,宫九也给向晓久的自我介绍找了同样的可能。
尽管他也同样留意到向晓久那双与他形状不同,却同样明亮有神、绝对不像神智不清的眼睛。
可比起自己再度醒来,居然就一下子跑到几百年前的大唐去,
宫九还是更愿意相信眼前这家伙神智不清了。
毕竟宫九肯定自己的身体,仍然是自己的那个身体。
虽然还没确定具体年轻了多少岁。
冰花,也是曾经的那些冰花之一。
虽然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的哪一朵。
宫九同样不相信有胆子谋算他的人,会布出这么莫名其妙的局。
这样的局,又能谋算他什么?
除了眼前这家伙睁着一双看似清明的眼、其实说着疯话胡话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
宫九是不信的。
哪怕他自己才刚刚从被戳了心窝子的冰冷窒息中,返回年轻了至少好几岁的身体里。
他也不信随便又遇上一个谁,就会有类似的奇遇。
哪怕宫九并不怎么稀罕这种奇遇。
九公子总是自信他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一如他明知道自己路痴的属性,却依然充满“我独自一人一样能从北地雪山返回东南海岛”的自信一般固执。
又一个巧也不巧的是,这会子的向晓久,同样固执己见。
哪怕在听到那句“宋人……石刻《长安图》都毁于战乱”的时候,
向晓久的心确实颤了一颤。
那颗总是冒出一些莫名其妙念头的奇葩小脑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