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是那对男女之中的那个男人。
那人虽鬓角已微霜,却仍是清俊得带着几分清凌凌的清朗, 着清朗之中又带着几分硬朗,竟是个不许自己变老的硬净男子。
两方人相逢的地方一处岔路口,那对男女原已要转到另一条路上去,
转过身的时候,那男子还微微侧头, 笑对身边女子说着什么, 并未往这边看过来一眼,却忽然耳朵微动, 抬头便看到空中飞着的那个白飞飞。
白飞飞这时候真气已将耗竭,
但他是个越到绝境越要尽最后一丝力气振翅高飞的男人,
就是认回安王这么个爹,在看清楚这个爹亲自和坐视别人磨砺他的底线乃是“磨不死”之后,
越发成了个一有机会就只管高高飞起的小混球。
是以,那男子看到的白飞飞,是已然飞得极高的白飞飞。
若换了寻常人,譬如他身边女子那样的,
说是略懂点儿拳脚功夫、其实那点儿拳脚根本就只是给她强身健体、叫她不至于因女红书香耗干眼力累了身子的养身拳法的,
乍一看, 都只当是一头鹰隼、而未觉是个人。
偏偏男子眼神虽已和他的鬓角一般, 略染了岁月的风霜,眼力却仍是极好的。
一眼就看出了那高高飞着的,竟还是个人。
他左眉微挑,脸上倒还很是绷得住,不想低了头、略转身的功夫,瞧见了前面一群人,竟就变了脸色。
仿佛前面这一群或用目光追着那高高飞着的白飞飞、或强忍心痒只用耳朵捕捉白飞飞高飞的风声的家伙,
竟是比高高飞着的白飞飞本身,更叫他震惊的存在似的。
更奇怪的是,一向沉着稳重、伴驾出京这一趟更是稳重沉着的铁手,在这恰一转头、与那男子对了一眼的瞬间,便也似被感染,有了相近的表情。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们的脸上都浮升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他们的整个身上也都像被利针扎了一记似的,神色却都像是一朵花以极快的速度绽放了开来。
更是同一时间、发出了同一声惊呼:
“是你!”
不同的是这一声惊呼的声量:
那男子是始终如一的高呼;
铁手呼声中的惊喜虽也始终依旧,却是先高后低,并且呼声未停,已经向双九微微颔首、略略弯腰。
顾忌着这周围,除了小道之上恰好面对面的两方人,还有道旁玩耍的孩童、稍远处耕作的农人,
铁手颔首、弯腰的动作都不大。
可男子已从他面上几不可察的神色变动看出他的恭谨,
本已在朝着铁手冲近的身形迅速停止、本要踢出的脚也收了回来€€€€
他面上甚至也露出和铁手相当近似的、极力收敛却又足够恭谨的神色。
嗯,比之铁手,又稍微多了几分疑惑。
€€€€这家伙根本不知道铁手恭谨地恭敬着的是什么人,却依然因为铁手的恭谨而一起也恭谨了起来。
顾惜朝谋算白飞飞的计划暂时搁了浅,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这男子身上。
略一思索,已经猜到了是谁。
但顾惜朝并没有抢着开口,他只是默默移动了两步,并没有太过靠近双九身边,却和冷血、追命、谢红殿几人一道,恰好互为犄角。
冷血等人的心思或许不比顾惜朝转得快,可他们同样很快或者认出、或者猜出眼前的男子是谁,
但即使认出了这个男子、并初步判断他并没有什么危险性,却依然在男子往前冲的第一时间,除了钦命看护傅晚晴母子的谢红殿之外,就都做出护卫双九的姿态,并且在顾惜朝移动的时候,也稍微移动了一下位置。
配合极好的,在将傅晚晴母子纳入以护卫双九为主的阵型中去的同时,也将防备中重点针对那个往前冲的男子,改为连同他身边的女子,和远远近近的孩童农人都一并纳入范围。
这等阵仗,男子自然一样就看出诸人的防备,可他不以为忤,
就如同他对铁手根本没有回应他眼神中不甚明显、铁手却一定能够看得出来的疑惑丝毫不以为意一般。
那男子直挺挺地站着,由着冷血等人防备,也由着铁手给双九介绍:
“他是庄怀飞。
是属下的挚交好友。
恰好也是这附近七县的总捕头。
往日也是极沉稳的,就是我们久别重逢,难免失态。”
这话吧,说介绍是介绍了,说解释更是解释。
不只是给双九的解释,也是给那男子,即庄怀飞的解释。
虽说给庄怀飞的解释,更近乎暗示。
€€€€还是有些语焉不详的那一种。
但庄怀飞也并未深问、甚至仿佛根本不去深思铁手的上峰究竟是谁一般,他只管爽朗一笑,冲诸人一抱拳€€€€
双九这两位铁手明确了是上峰的还多了一躬身
€€€€而后朗声:
“在下庄怀飞,见过两位大人!方才失态,还请诸位见谅了!”
哪怕不小多想,都清楚按品阶能算铁手上峰的虽不少、真正能叫他这般恭谨的却不多,能叫其他诸人、竟只分出一个看护妇孺的就更少,
庄怀飞也只简简单单地当这两位就只是铁手的上峰。
与双九见过礼后,看诸人仿佛又神色如常、随意走动,庄怀飞也就恢复他那故友重逢的雀跃。
只将之前被中断了的切磋干脆终止了,其他仍很是大大方方的。
他大大方方地又冲傅晚晴一拱手:“嫂夫人!”
又歉然道:“还请嫂夫人见谅。之前铁兄和嫂夫人大喜,我恰查一桩案件到要紧处……”
傅晚晴不等他说完,已经朗声笑回:
“这有什么?我便是不嫁他,也知道你们这一行的最是辛苦,况我已嫁了他!”
傅晚晴原也是个温婉文静的女子,
只这几年一路从代祭酒到祭酒,
先是把个大宋第一女子学院从无到有筹划起来,
又从学生不过十来人、讲师(因向晓久把诸公主并一些嫔妃、女官都请了去的缘故)倒反有四五十人,发展到如今学生好歹也有二百出头、其中更有算术力压国子监男学生、又或做出手摇缝纫机等物事的奇女子,虽文章大气处、策论局面上,仍略有不如,进展却也不可谓不快。
傅晚晴的变化,也如那大宋第一女子学院一般快。
她骨子里仍是最初叫铁手一眼万年的温婉善良,
行事上却已是不逊色于谢红殿那样江湖滚过、生死走过之女子的大方豪气。
这会子她不只笑得爽朗,话也说得铿锵:
“你是他的好友!
更是一个行业里头奔波、一样为了生民立命去拼了自己的命的兄弟!
我们有喜事,你恰能抽空过来自是惊喜;你不能来,我也只有愿你、愿你们都一切平安顺遂的理!”
她的眉目仍是温婉的,话语如珠落玉盘,铮铮有声,
叫庄怀飞身后的女子都听得目光迷离,
铁手更是满眼的爱慕、愧疚与欢喜。
或许是因为他们婚后聚少离多的日子,
又或更因为傅晚晴生产时痛了两夜一天、他却因公事不曾守在身边吧。
比起庄怀飞当年礼到人未到、不需多半句解释赘语、只等有缘相见时€€€€
还是见了傅晚晴的时候
€€€€才抱拳一声“见谅”,
铁手对妻子的愧疚显然更是深刻入骨。
一如他对她的相思,纵使别后重揽卿入怀,相思也已入了骨一般。
于傅晚晴早已时过境迁、甚至时境当时也从未埋怨,
于铁手,却越发刻了骨、铭了心。
傅晚晴甚至不需看他一眼,就知铁手又想到了什么,只那事儿当时没说清、如今更是难说清€€€€
傅晚晴生铁不晚的时候确实有几分凶险,
虽这份凶险在向晓久听说、赐药之后完全不算什么,
傅晚晴甚至才三天就能从床上起身、不足旬已经能在家中理事,
只铁手当时确实不在身边,傅宗书也是难得慌了神……
如此这般,回头丈夫归家,傅晚晴自己固然是报喜不报忧,但做老丈人的要训女婿,做女儿的也要体贴老父拳拳爱女之心,不能当场反驳的不是?
转头傅晚晴倒是立刻就和铁手解释完全没那等凶险、得了陛下赐药之后更是恢复极快,
可铁手非要忽视她当时已经恢复得极好的精神、极好的面色,
只将傅宗书那句“产婆都出来问我报大保小了,偏偏你这做人丈夫、亲爹的不在,倒是要我和诸葛小花是保大好、还是保小好”给听进去,
且听得十分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
傅晚晴还能如何呢?
她甚至不能直接和铁手提,每一次她和铁手说自己不要紧,都只会让他更内疚。
于是也只能趁着类似庄怀飞致歉的机会,趁机铿锵有力几句,再换了温婉一声表心意:
“祈福、祝愿便已不得闲了,哪来的什么见不见谅、又埋不埋怨的?”
“嫁他之前,我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做的什么样的事,又有一群什么样的兄弟、知交。”
“€€€€庄兄你呀,可千万别和我客气!”
“他能有你们这样的知交好友,是他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