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便也只当前头几日听到的“孽子”并前不久那几滴唾液都是浮云了,
耐着性子任由这老太太一番唱念做打。
左右这老太太独角戏便能唱得挺热闹的,何况又有大小王氏等与她捧哏,连贾政都能偶尔接两句去恰到好处地展现他的满心孝悌,宫九也只需要耐心便够了。
这一折慈母戏足足唱了一盏茶功夫,老太太才又换了万分体贴周全模样吩咐王氏:
“你大老爷自然是十分孝心的,为着我这老婆子,并娘娘外头好看,政儿也不用和你兄长虚客气、便领了他这份情罢了!
只老大孝顺,二房也不好太过理所当然,就是奉养我这老婆子呢,公中的产业,也没有全霸着的道理。”
“如今且将除敕造府邸、功勋田并其他御赐之物外的产业均分三份,老婆子我,并老大、老二他们,各领一份,老大老二的那份就只当是日后正经分家的产业了,老婆子我的那份嘛,少不得紧着我日后嚼用、并身后诸事,若有剩余,再依着我日后留下的话分派,少不得各人都留点儿念想的。”
“至于这敕造府邸、功勋田并其他御赐之物……”
老太太沉吟片刻,便道:
“琏儿能否继承功勋田、按他的爵位又能继承几分的,老婆子我也不懂,就看赦儿分派。至于其他的,也都依照赦儿主张便是。”
老太太还特特叮嘱贾政一句:
“诸事都听你兄长的。”
贾政少不得恭敬应了。
这母子二人只当贾赦从太子伴读骤然落地成废太子伴读,被家族大局、孝顺忠义等压在东院的那些年全不存在一般,
老太太全忘了自己不久前那口口声声的孽子,贾政也全不记得他屡次三番“劝谏”兄长不可对老太太无礼不孝的理所当然、并从衙门赶回家时心中的愤愤指责,宫九自然也没有更多纠缠的道理。
老太太转头就又将大姐儿招到身边,揽着好一阵亲香,万般慈爱表示:
“这府里头,你们原先的院子还都给留着!外头老太太也给你们个好院子!”
说着就一叠声地叫鸳鸯去取“我的那个匣子”来,鸳鸯也果然意会取来,老太太便在一叠地契中挑了又挑,才挑中一套极好的宅子:
“别看这宅子比这府里要略小些,却也是四进四出的大院子,更难得西边儿的花园子修得不比东府那边的会芳园差什么!
又恰好就在户部衙门和荣宁街之间,回头你们来这府里小住也方便,琏儿去户部上差,出入也是极便宜的……
当年你外祖母为了给我嫁妆里头添这么个好宅院,也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
后头那句“外祖母”,自然是冲“贾赦”说的,宫九少不得敷衍几句,老太太便越发说得兴起,揽着大姐儿又是一番慈爱抚弄:
“老太太疼你的心,必不会比祖姥姥疼老太太的少!虽如今这样的宅子难得了,也不会亏了你。”
一行说,一行笑的,又从匣子里头挑了一张地契,递给了王熙凤,只叮嘱她“京郊的小庄子,里头田地不值什么,难得一口温汤子,女孩儿偶尔逛逛养身是极好的,你且好生给大姐儿收着”。
王熙凤接过一看,足三百亩的地契,说小也不小了,温泉眼子更是难得,一时喜笑颜开,巧话儿一套接一套的,把老太太哄得乐呵呵地又多给她一张地契、并两副头面,还故意逗她:
“地契是给我大孙子的!你可要赶紧了,否则回头老太太我可是要收回来,另给别人去的。”
王熙凤也是个不害臊的,大大方方就是“等我们二爷回来了,一定努力”,把老太太逗得只拿手点她:
“好你个凤辣子!”
此间邢氏如何眼红不忿没人在意,就如同次后王氏得了老太太怎样的“宝玉孝顺我一场,我这嫁妆少不得就都要从了先头太夫人旧例”的准话安抚也没人追究一般,且不细说。
只说老太太乐了一场,又与“贾赦”逗趣几句“你也别怪老太太我不疼你,实是知道先头老太爷、太夫人们的私房里头不缺这点儿小东西”之类的,便道了一声倦,
众人自然识趣告退,宫九也乐得离开,
偏老太太在宫九将将离开前又忽然想起来加一句:
“你是长子,又是长兄,分府这事自然都听你的……
只一点,琏儿这爵位到底是老国公爷们传承下来的,我想着,老国公爷们在朝上留下的其他一些琐碎,也都该归了他罢?”
宫九脚步一顿,唇角勾出一抹笑,似讥似讽,却只痛快应下:
“大房得了祖上传下的爵位,祖上因着这爵位与朝中事欠下来的那些,自然也都是大房的,老太太尽管放心好了。”
宫九正好站在光里,便是老太太每每说她自个儿老眼昏花了,这会子其实也将他面上神色看了个分明,但老太太毕竟还是老太太,视若无睹、若无其事,依然笑得那么慈爱和蔼:
“你能有这担当,我也算是放心啦!”
宫九略一点头,便自去了。
老太太也不介意他这点儿无礼,既然贾琏袭爵已成定局,二房能与大房均分产业,更争取到国公府的名头……
最要紧的是,“贾赦”能爽快把先头国公爷们因各种缘故借的那百多万两国库欠银给应承下来,就比什么虚恭敬假有礼的强。
反正他打小儿就不是个会贴心讨好的性子,老太太是看着他从三头身就知道对着婆婆撒娇撒痴、只对着自己这个亲娘却唯有恭敬疏离一句“太太”走过来的,早几十年就不在乎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要说感慨, 倒也有些, 可也就是如今大房分得这般大方, 叫老太太多几分“老大虽自幼不亲近,到底还是孝顺友爱”的感慨罢了。
约莫也是远香近臭的, 从此看觑着大房诸人,心态反而要好上许多。
二房诸人,却未必都能这么着。
不过对于宫九来说,不管是远香近臭了也好,又或者生了什么小心思也好, 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早在几十年前, 就是太平王当面,宫九都只关注向晓久一人了。
哪里会去计较这身皮囊附带的琐碎?
老太太点头同意分府的当晚, 宁国府就开了宗祠, 将荣国府两房这说还不是分家、却胜似分家的事说清了,宫九光明正大地将承担国库欠银的事儿也一并写在文书上, 一并用了印。
足足一百六十万两白银的字样, 倒叫贾政有几分真心实意的过意不去,
恍惚间又有几分当初幼年懵懂, 在荣庆堂里看那被老祖母揽在身边亲香的兄长,尚未来得及将羡慕化作嫉妒、就被兄长哒哒哒跑下来拉过去,靠在祖母榻上一起玩闹时候的感觉。
可惜那种感觉太短暂,还不等小贾政巩固下来, 就被当年还不是老太太的母亲史氏诸如:
“你如何能和你大哥那样才满月就得了皇帝金口‘恩侯’的能比得?”、
“他自纨绔他的, 你却得好生读书上进, 如何能想着往后院腻!”等等,
慢慢就将那一缕羡慕发酵成听闻祖父母都将自己私房给了兄长,其余人等,别说他和母亲,就连父亲都只得了一两样玩意儿做念想时候的酸涩。
又有后来太子被废、父亲逝世,贾赦因着“不到外头去招贵人们的眼”,一味窝在东院里头,越发将五分纨绔发展出十分的好色无能来;
偏不幸急慌慌续弦的邢氏是那般扶不上墙的,王氏便在老太太精神渐短时慢慢结果管家权,待到贾琏记事时候,二房不拘府内府外,俨然已经是这荣国府的老爷太太,本该正经袭爵的,反而成了大老爷。
贾政就也慢慢将那什么羡慕什么酸涩的心思收拾起来,仿佛那东院里头的,也就只是个大老爷罢了。
如今才知道府上还有这么个一百六十万两白银的担子,贾政心惊肉跳之余,虽有几分庆幸兄长爽快担下这巨额欠款的窃喜,到底不敢爽快签字用印,踌躇再三之后竟哑声开口:
“大、大哥,不若就将公中的产业清一清,除了老太太那一份留出来,其他的……
就先还了这欠银罢?”
这话一出,别说原还为贾赦愤愤的贾珍十分吃惊,就是宫九都挑了挑眉:
“你知不知道公中有多少产业?你就算不在乎落得个连小妾庶子清客相公都要靠妻子嫁妆养活的下场,我还嫌丢人呢!”
唉!按说这么区区几个皮囊带来的琐碎玩意,是犯不着宫九脸面的地步的,奈何贾政这忽的,也不知道脑子里头哪根弦搭错了,好好的“大老爷”不叫,忽然喊起“大哥”来!
宫九眼下一则还没修炼回能无视彼等凡人的能耐,二来又懒得和他掰扯耽误时光,少不得捏着鼻子认下这声称呼,可不就多防着多陪绑丢几分脸么?
左右应还有打开荷包、交待贾琏的时候,就是有什么玩意,宫九也早在这皮囊身上留了后手,总不至于真叫他们为了他做下的事,落个倾家荡产的就是了。
仍是那句话,区区一个国公府,别说是如今靠着老太太那么个诰命支撑着的、明显日薄西山了的国公府,就是最鼎盛时分,宫九也不放在眼里。
可怜贾政却不知道宫九纯粹不在乎,反而因自个儿脑补的兄长友爱小剧场感动得无可无不可的,连忍痛婉拒娘娘省亲之类的话都出来了:
“总不能叫琏儿他们过得太落魄的。”
眼瞅着夜过三更,惦记着城门开时就要循着感觉去找向晓久的宫九,便有些坐不住了。
虽勉强看在这蠢货难得真心实意份上没太刻薄,却也十分不耐烦起来:
“琏儿是大房儿子,还是二房儿子呢?爵位都给他了,实职也给他谋了,我还能留这么一笔坑他不成?”
宫九一边说着,一边干脆压着贾政摁了指纹,又立逼着他用了印章,而后干脆利落地将自己那一份、并要去官府备份的那份一并收了起来,只道:
“官府那里我托李尚书办去。贾政你要是有心,盯着你妻子赶紧将产业分了、好叫琏儿家的尽快往新府里头安置就是€€€€
老太太那里你也帮我说一声,就说我出京走走去。”
贾政原要说不好事事麻烦人李尚书,转眼又给他后头那句唬了一跳:
“怎的这般急?不说老太太那里好歹当面拜别,就是这都要入冬了,何不等开春再出门?”
宫九已经起身往外走,闻言只挥了挥手,抛下一句:
“你要是不乐意,就叫珍儿说去。”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难得兄弟爱爆发的贾政倒是有心要追呢,却被忽然醒过神来的贾珍一把拉住。
贾珍是宁国府的独苗苗,惯是个比贾赦更纨绔混账的货,与贾政气场最是不合的,奈何辈分偏生又低人一层,
早年父亲在家时候,还能仗着少族长的身份不大把这位政二爷放在眼里,
待得父亲离家入道、他自个少年袭爵了,才知道艰难,少不得要对荣府那边的所谓老祖宗低一低头。
不过在贤德妃娘娘横空出世之前,贾珍仍不怎么乐意搭理贾政,贾政也乐得这个说是由他兄长带着玩、结果却带得他兄长比以前更坏十分了的货不在眼前晃荡€€€€
这俩原是很互相看不顺眼的。
偏偏这会子却仿佛将往日没有的默契都一气儿发挥出来一般,贾珍只说了一句:
“你说我赦大叔多少年没和李尚书联系了?你觉得我赦大叔真的是许多年都不和李尚书他们联系,只管窝东院养生的吗?”
再往天上指了一指,素来不理家事的贾政竟也能想得起这些年府里头连逢年过节都没和李家走过礼,而后便迅速意会了什么,在贾珍又一句:
“我赦大叔在东院养生多年,别说如今才堪秋末,就是真大雪纷飞腊月天,想必也不在话下。”
便心领神会着,往荣庆堂去了。
这贾政回了荣国府,与老太太如何避着人说话,母子二人又是如何齐心协力督促大小王氏打点好大房分府事宜,并老太太如何在自己私房里头给新府那边添置了好些东西,便不一一细提了。
只说宫九那边,李尚书果然不愧是御前第一红人,宫九在他身上耗的那至今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修为也果然物有所值。
本朝对宗室勋贵管得再严,
宫九一旦把贾赦和李尚书确实有过的交集中,与李尚书并他那主公有益的扩大影响,
再叫李尚书将早些年一些阴差阳错得了好处的,都给自行补足成是“先头太子爷看出前路艰难,又爱惜当今人才、也珍重和当今难得的兄弟情分,特意叫贾赦看顾他们”的缘故€€€€
要知道人的记忆本就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一旦你相信了某件事情,就总能在“记忆”中挖掘出各种论证其合理性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