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中原中也知道美丑善恶,明白渺小与壮阔,他居住在灰扑扑的矮垣内,看擂钵街的大坑洞,有时却也会透过铁丝网眺望壮阔的大海。
“啊。”他仰头看这栋建筑物。
[还怪好看的。]
[就是有点小。]
前几天他跑商贩那里买本书,当然不是用羊的物资换,而是中原中也自己搜刮来的钱。商贩年纪不小,戴副小圆眼镜,姿态儒雅,他主要贩卖药品与防护用具,书只是顺带的,或许也就中原中也会来他这里买书吧。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小孩儿是来买防毒面具的,恰巧一本书压在堆得层层叠叠的头盔下,他也不知看到什么,将那本书扒拉出来,封面是全黑的,在一片漆黑下用白色小印刷体写了两行字。
“往后,别在黑暗的夜里等我,你独自怀着痛苦的希望,在清晨的第一缕霞光闪出前,请别点亮烛光。”
他还没读出来,古怪的语调偏偏传进耳朵里,小圆眼镜说:“这是本诗集,从俄罗斯来的。”
“……”中原中也没说话。
“感兴趣吗?感兴趣的话就拿走吧。”小圆眼镜说,“反正内容我都倒背如流了。”
“喂。”中原中也喊了一声。
小圆眼镜看他。
“谢谢。”他扭捏地表达自己的谢意。
关于书本的交易就延续下来了,在羊之中,中原中也无疑是最奇怪的那个,其他孩子就算是手头有余钱也会全部贡献给游戏机厅与小钢珠,他也会去那里玩,但更多时候却愿意拿钱换两本好书,找来的书大多与神话相关,偶尔也会有小说与诗集。
就像能从文字中探寻到自己起源一样。
他格外喜欢英雄人物为主的小说,小说有日本的,有西洋的,无论是手持长刀的武士,还是玩转左、轮枪的西部牛仔,以流血为结局守护他人,脊背直得像青松像山峦。
也说不上是憧憬还是其他,反正他很喜欢这种主角。
“喂。”最近去拿书时,他踟蹰了很久,站在原地磨蹭,就算是小圆眼镜也看出他有话要讲,叹口气问:“中也有什么问题吗?”
中原中也问:“黑泽明是谁。”
他得承认的,在横滨贫民窟,眼前的男人是他所认识的最博学的人,要是小圆眼镜都不知道黑泽明是谁,肯定就是那个黑手党人坑骗他。
“啊。”小圆眼镜愣了一下,“黑泽明先生啊。”
[他果然知道。]
“是个大导演。”小圆眼镜沉吟道,“不过死了很多年了,他是二十世纪活跃的导演,是日本的瑰宝。”他说,“中也的话应该很喜欢他拍的电影吧。”
中原中也对黑泽明更好奇了,不只是奇怪的黑手党人,小圆眼镜都觉得他会喜欢对方,原因是什么。同时,他心底还怪不服气的,你们怎么知道我喜欢哪种,我这么好看透吗?
“中也想要看他的影片?”小圆眼镜开始自说自话了,“网上肯定能找到,但横滨的信号实在太差了,除非你来我这里看,但时间又太长,我可没时间管理孩子。”
“碟片的话都是古早以前的,想要找到合适的放映机就跟找放黑胶唱片的留声机一样难。”他说,“啊,有了,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国立电影资料馆今年还修复了《影子武士》的原片,画质比以前清晰多了,你要想看的话,就去那里看吧。”他撕下一张白纸,刷刷刷写,“吶,地址。”
东京都中央区京桥3-7-6
中原中也不屑地想:[开什么玩笑,为了看老电影跑到东京,什么蠢事,我怎么会做?]
结果还是来了。
决定存在的事实是,中原中也总是为了些莫须有的坚持,做些自己都知道愚蠢且没必要的事。
……
横滨到东京很简单,列车行驶二十几分钟就到站了,这是中原中也第一次出横滨,异能力让他无所畏惧,但说不对繁华的大都市感到好奇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站在车厢里,透过车窗玻璃门看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海,他惊讶地发现,东京的海与横滨的海又是不一样的。
明明是同样的海水,却因为看的位置不同,而显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采来。
横滨的海怎样?它是平静的,客轮运载着沉甸甸的物资从远处驶来,一些巨轮保留原始的大烟囱,当他们驶向远方时,会在天空中留下一道蜿蜒的白烟,海鸥绕空中的白带子盘旋,这里的海忙碌又静谧。
东京的海又是另一种样子,他出门很早,以至于太阳尚未升至最高点,在东方斜斜地挂着,初生的太阳缺乏热度,但光线,总是明亮的。他看灿金色的碎片透射在大海表面,给蔚蓝的海镀上一层光亮的膜,太阳在远方,大半球体沉在海面之下。
生命、波涛、阳光、与海。
中原中也睁大了眼睛,湛蓝色的瞳孔里盛满大海。
他没有手机,寻找电影资料馆略有难度,照着地图走,总算在下午找到了矮层建筑物,这里是预约制,没有预约不能进去,但对拥有异能力的他来说,潜入是小菜一碟,门口看守的保安没发现他,就让人遛走了。
进了一楼大门后再也没有人关注中原中也,穿警服的人手持报纸,坐在木架子前打瞌睡,他们形同虚设。
[黑泽明在哪一层?]中原中也分不清路了,他想电影的历史并不长,总能在书架子上找到对方的作品,哪里想到才走到第二层就看见了黑泽明三个大字。
他先遇上了一堵照片墙,贴了许多黑白照片,有些是彩色的,但太少了,再多看两眼发现那些人分明是同一个,只是年纪不大相同,大多戴着黑墨镜与渔夫帽,在片场指点江山。
“这就是黑泽明啊。”他不由说出口。
其实中原中也挺唾弃自己的,只是个黑手党跟自己说了人名,他竟然就从横滨专门跑到东京找影片看,从这角度来说他完全输了,着了对方的道。
“你不认识黑泽明吗?”悦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回头看见一孩子,比自己稍微高点,打扮就大不相同了,中原中也穿其他人不要的旧衣服,其实不大合身,袖子比胳膊长了一截,浆洗得干净是一方面,却总有线头调皮地跑出来,他人一看就知道,穿这身衣服的孩子并不富裕。
另一人就不同了,他穿小皮鞋,熨烫笔直的衬衫还有西装外套,整套衣服又新又合身,是定制的,中原中也看他,就觉得心头一阵不愉快。
[哈,小少爷。]
他其实对有钱人家没有恶感,中原中也不在乎那些事,但看身后的人,姑且称为津岛修治吧,他就是觉得不喜欢,不愉快。
可能是他的笑容太假,可能是他的声线太丝滑,可能是他端着的样子太装模作样,也有可能是差几厘米的身高,他发誓自己很不喜欢身后的同龄人,如果在横滨贫民窟遇见他,而他又恰巧装模作样地挑衅自己,中原中也发誓一定会打断他的鼻骨。
“你竟然不认识黑泽明吗?小矮子。”津岛修治口吐恶言,“那你应该多看两本书。”
小矮子、多看点书,每句话都精准地踩中中原中也的怒点,他火气顿生,堪比爆发的火山:“你说什么你这个臭小鬼,叫谁小矮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