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失格 第333章

“重点不是,是不是作家。”夏目漱石却说,“重点是,你想不想写,有没有从构造故事中获得乐趣。”

织田作之助没说话。

他猜自己大概是喜欢写作的,他把自己的热情灌在同D先生的通信上,他们俩的往来信件可以节选出一本通信集,他随身携带小本子,看见了有趣的事情,听见了有趣的句子就记录在小本子里,之后又反馈在信上,这何曾不是搜集素材的过程,不是写一本小说的过程?

D先生是他文学上的前辈。

[我,我想为它编织合乎逻辑的故事,写出我想象中的结局,然后把我写的故事拿到D先生的面前,请他看看,看看我在他教导下写出来的故事,让他看我的进步,看我的文字,看我的灵魂。

D先生曾经说过,文字与文字的交流就是灵魂与灵魂的交流,他早就把灵魂摊在了读者的面前,现在则是摊在了我的面前,我想以相同的方式同他交流,诉说我对他的关心、崇敬与爱。]

他说的爱并不是饱含了情、欲的爱,而是一颗孤独且包容的心灵,靠近另一颗孤独心的过程。

“我明白了。”他站起来,对夏目漱石鞠躬,“我会试着写写这本书的结局,然后把它拿给作者看。”

“说不定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说不定不一样,但我相信,我写出来的拙劣文字,起码能让我自己感到愉快,也能带给他些许的乐趣。”

他甚至能想象到,D先生拿着一沓纸阅读,嘴角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7月29日。

他用油性笔在心灵的日历上重重画了个圈。

第133章

我出生在冰雪里。

十一月到来年四五月,满眼都是素白,跃动的溪流被冻成冰面,有人穿上冰刀鞋在上面滑冰,有人在打冰球。土坡变成皑皑的白雪山,据说俄罗斯人都会滑雪,他们不用雪橇,一块木板就能从陡峭的山脊上滑下。

西伯利亚的极地犬被拴上缰绳,三头犬可拉载几百斤的货物,长在这里的生物,即使是狗都会高大而健壮,并生有厚厚的毛发。绝大多数的俄罗斯人也是,身材敦厚,不畏冰雪,不畏寒冷,徒手可与熊搏斗。

而我从小就是异类。

孕育我的人身体虚弱,我在孕中无法得到充足的养分,以至于出生时很瘦小,像一只老鼠。之后也没有得到改善,医生的判断是先天不足,身体机能很差,尤其是心脏,哪怕一辈子生活在保温箱里也不会发展完全,在俄罗斯的冰天雪地里活不过五岁。

残酷的话语、医学测试报告、成年人担忧的交头接耳、仆人的闲言碎语……我都听见了,也记住了,我很早记事,一两岁的记忆都存储在脑海中。

与我血脉相连的男性身体状况处于平均值以下,精子活性更低,在被称为家族的群体中只有我顺利存活,以世俗的角度看,养育我的家庭属于贵族范畴,我学习诗歌、文法、写作、外国的语言还有大提琴。

大提琴是我很喜欢的一项,我爱她如同我爱阅读。马尾扫过金属琴弦,发出阵阵低沉的颤音,众多音乐家中我最喜欢巴赫,他说音乐是赞颂上帝的和谐声音,因为是献给神的奏鸣曲,他的音乐纯净而富有力量,能从中听出幸福、苦难、欢乐与爱情,我听见泉水淙淙流淌,听见风吹过树林,我感受到他坚强的意志,感受到崇高的信念,感受到他的自我牺牲精神。

——我爱它们。

五岁之后,我跟周围人的不同变得更多了,不仅有瘦弱的身躯,还有异常的感官——不知疼痛为何物。

我从小被认为是天才,父亲、叔伯、家庭教师、农田里的佃户都怀有相同的看法,佃户是没受教育的人,他们的看法是更高层次的人灌输的,我每次看到他们,心中就升腾起悲悯之情,你看这些人,没有受到教育,生活也不安定,懵懂而庸碌,不懂人世间的道理,他们吃的是卷心菜汤,家里连一本书都找不到,地主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对于蝼蚁般的人,不同情都不行啊。

他们称赞我,我点头致意,低等人认为这是贵族气派,父亲认为是受到了良好教育的体现。

因身体原因,我极少参加户外运动,最多不过是在短暂的夏日出门晒太阳,阳光太烈,皮肤又会泛红,又不得不缩回树荫底下。

农户的孩子在一起玩,他们身体强壮,像野人一样在树上爬上爬下,突然,有一个从树上跌下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痛苦地嚎叫,我看他的脸,眼睛周围的皮皱成一团,形成千百条褶,眉头蹙在一起,口中不断高呼,呼声含糊不清。

自童年时我就有超人一等的学习能力,但对人世间的情感却无法很好理解,我大概是有情感的,但和世界却隔了一层膜,我同情其他人,这种同情是高高在上的,神一样的怜悯。但唯一有种情绪,我完全无法理解。

被称为父亲的男人、叔伯、家里的佣人、仆人的孩子,他们总是会呼喊疼痛,会抱着自己的腿、手,会捂住心脏。

痛到底是什么?

“你没有痛觉吗?”到西伯利亚的第二年,我遇见了黑发的东洋人。在俄罗斯的领地内,东西伯利亚依旧是最寒冷的一片地,本国人少来此,除非是被流放,我是随家里人一同流放来的,健康的人已经死了,我却还活着。

在这里看见日本人,实在罕见,尤其是他一眼看破了真相,就算是同一家族的人也没有谁发现,我掩饰得很好,平日也不会被打骂,父亲说“沉默是贵族的美德”,他渴望后代有忍痛的能力。

“哎呀。”东洋男人脸上流露出怜悯之色,不是我看农户的怜悯,他的表情来得更生动,更加感同身受,更像个人类,与他相比,我的情感太单薄也太拙劣。

“真可怜啊。”他给我戴上帽子,我的耳朵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发紫。

“没有痛觉,天资聪颖,出身贵族,家道中落。”说家道中落也太轻描淡写,家里的男丁死了七八成,一些妇女是活下来了,用处不大,我一个月前决定从西伯利亚逃回莫斯科,又在出境之前被抓住了。现在得我,是北亚大陆上最低级的奴隶。

“将这些经历放在一个人身上……”他忽然问,“你看劳苦的西伯利亚的奴隶,有什么感觉?”

回答:“我同情他们。”

太宰嘟囔:“又一个宗教意味浓厚的答案。”

“那你相信上帝存在吗?”他问题跳跃性大,又很古怪。

“我希望上帝存在,他带来苦难、磨练与爱,但当我看见农民被诬陷,活生生死在流放途中时,又觉得上帝可能不在,要不然世界上怎么会有不公平正义的事?”

“上帝不能不存在,否则农民的信仰无处安放。”

太宰治问:“假设他不存在……”

“那我就是上帝。”我说,“当上帝存在时,他是,他不存在,我会成为上帝。”

我替他给人以永恒的安息。

“哎呀。”他又装模作样地说,“你这样的人,不是要成为圣人,就是要当毁灭世界的魔鬼。”

他手在我脖子上灵活鼓捣,“咔嚓”一声后,脖子上的狗项圈应声而落。

“走吧。”他伸出手,“离开西伯利亚,到莫斯科起去。”

他笑着说:“圣人不应该死在苦寒之地。”

我握上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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