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轩漫步回去,在靠窗的椅子落座,借着七月温热的阳光拆开了戴思恭的来信。
……
莺哥悄声进来时,原本是要给何玉轩送果盘,可却注意到何玉轩那不同以往的神采。他好似颤抖了一瞬,眼神中隐有哀恸,然后那破碎的神情被重新包裹起来,又重新回到那个看似浑不在意的懒鬼。
他指间夹着一封薄薄的信纸。
莺哥不知道这封信到底是什么内容,却看得出来何玉轩大受打击,忍不住轻声问道:“大人,小的给您泡茶喝。”
何玉轩神色恍惚,有点听不清莺哥说了什么,很快莺哥就泡了暖暖的一壶茶递给了何玉轩,然后小声说道:“如果大人身体不适的话,就好生歇息,有人上门的话,小的给大人推掉。”
堂堂一个燕王府,不可能只有何玉轩这一个大夫,张刘两位大夫去后,燕王府又有了新的常驻大夫。但是何玉轩的名声在那些燕属官员中已经流传开来,偶尔也有人特地上门来请,何玉轩大部分都推辞掉了,但是终究还是要花费心思应付这些杂事。
何玉轩轻轻颔首,神色倦怠,“劳烦了。”
莺哥露出大大的笑容,到底还是孩子,得了这话便有点开心,“那大人歇息吧。”莺哥悄悄退了出去。
何玉轩手里握着莺哥塞给他的茶杯。
茶水很烫,但是这瓷杯似是内有乾坤,握在手里只是暖暖的,淡黄茶水飘着几根茶叶,清香自来,拂去了淡淡不可察的躁意。
何玉轩挺直腰板坐了好一会儿,似是缓过来了些,抬手把晾得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好像把所有苦恼的事都一概吞没。
戴思恭的信是在燕属起兵前寄来的,直至今日才落到了何玉轩的手中。这本是正常的,不管是何人,北平距离应天府也不是很近,花费的时间算是短了。
让何玉轩难过的却是这书信中的内容,戴思恭熟悉的笔迹让他怀念,透过信纸他甚至几乎能看到老人伏案看信,然后对着他的书信大骂痴儿的模样。
何玉轩寄回京的上一封信已经隐约提及了他或要回应天府的事,原只是简单的描述日子,却不知这位敏锐的老人究竟从何处勘破了何玉轩的想法,新来的信件把徒弟破口大骂,然后决议把他踢出师门五年,让他随意滚蛋,五年后再说。要作甚便滚去做,莫要给自己寻什么借口云云。
何玉轩好笑又难过,他的师傅啊……哪有这般赖皮的事,师徒的关系还能这般儿戏?
戴思恭此举,无疑是为了免去何玉轩的后顾之忧。何玉轩不禁扪心自问,难不成他表现得如此明显……虽然他对燕王能取胜带着近乎肯定的态度。
何玉轩不忍揉碎这张信纸,也没依着戴思恭的意思把这封信给毁尸灭迹,而是把它收在了小药箱的隔层。这隔层难以寻到,除非早就知晓,不然看不透那侧面繁华的花纹竟是藏着个小小精巧的机关。
收了信,何玉轩抬手给自己又斟了杯茶,任凭着茶水在那晾着,自己负手踱步,在屋内慢吞吞地来回走动。
……
“何大人,您要去哪儿?”莺哥惊讶地看着何玉轩推门而出,看着他这模样,却好似要出门的打扮。
近些时日,何玉轩出门的次数确实比往日频繁了些,可是今日的何玉轩却很郑重,可若要这么说,何玉轩披在肩上的外衫却又好似随意扯出来披上的,那种肃然神态掩盖了这些细微处的凌乱。
何玉轩淡笑,“只是出门瞧瞧。”
话虽如此,可是何玉轩出门就雇了马车,然后一路往北,看着却是要出城门的模样。
要出城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此刻正是严肃紧要的关头,没了腰牌的人是不能出入,何玉轩就是不能出城门的人之一。
何玉轩靠着车厢,听着马蹄哒哒的声音,滚动的车轮碾过路面,留下飒飒作响的动静。摇晃的马车内飘着暗香,那是他匆忙出门时取错的衣服。
何玉轩揉了揉这娇贵质地的衣裳,想起当初那许通还在时说过的,曾有一好人给他送来了这衣衫权当被褥,这直到现在倒还真的没找到是何人。
“公子,城门口到了。”车夫粗粝的声音传来,何玉轩掀开了车帘,那守备森严的城门就显露在他面前。红穗飘动中,那尖锐的长€€竖立,栅栏围住了去路,正一个一个地过着排查。远处还有来回巡逻的士兵小队,告诫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不良人。
车夫蹲在马匹间,正百无聊赖地拽着缰绳玩,也不知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想法,雇佣了他后,也只是让他安静地绕城一周,然后在城门口停下。这偌大的城门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如果不是他出手阔绰,车夫才不会答应,眼下风声可紧,他可不愿意为了一大笔钱却栽了跟头。
他扯紧了衣服,却忍不住咧嘴笑,今日可赚了不少。
“这城里最高的酒楼是哪儿?”公子又说话了,车夫觉得这位的官话带着江浙或者应天府那一带的口音,尾音总带着慵懒软黏的语气。
“曾经是天上仙,后来换了人,便是摘月台了。”车夫拽着绳子站起来。
“那就去摘月台。”那公子又说道。
“得嘞,公子您坐好。”
一辆小马车从巷子口驶离,哒哒地又走回原来的大道,与城门口背道而驰,越离越远。
……
摘月台今儿来来了位大客人,抬手就包了最高的一层。
最近的客人也不算多,掌柜的自然是高兴,一高兴还给客人送了果盘,自家小儿送上去后,还笑眯眯地窜下来,“爹,今儿的客人可真好看。”
掌柜的皱眉,“那可是位公子。”
掌柜的儿子满不在乎地笑道:“爹,那就是您迂腐了,美人都好看,哪里管他是男是女……”
这父子俩的争执丝毫传不入那位包下了最高层的人的耳朵里。
何玉轩慢吞吞地给自己斟酒,那动作就好似在打太极一般,慢得出奇,却又让人无可奈何。桃花酿据说是这酒楼最好的酒,只可惜何玉轩尝起来,却过甜了些,若是能再纯一些,酒再烈一些,倒是一件好事。
他一人安安静静地在摘月台坐了一整个下午。
一桌好菜没吃几口,桃花酿倒是超乎了何玉轩的意料。
越到后面越浓烈,那灼热感从腹部一路烧到喉咙,果然是北地的酒,便是冠了一个桃花轻柔的名头,到底还是不掩本质。
俊秀公子转动着清透小巧的酒杯,迷离的眼神看着这澄澈酒液,抑制不住低笑了几声,那酒杯上附着斑驳的纹路,在面带醉意的人眼中就好似在扭动一般。
何玉轩饮了一杯酒,低吟道:“酒力不能久,愁恨无可医……”酒意浓浓,斟酒不停,何玉轩举杯又笑,“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
师傅果然懂他。
半醉半醒的何玉轩凭窗远眺,瞧着这街道上的隐隐绰绰的景色,街道交错,不管是人来人往亦或是寂静喧嚣处,都带着独特的脉络痕迹,更有无论如何都抹煞不去的人烟气息。
风声萧萧,在高处总能看到别有风味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