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 拔旗英雄传 第55章

“魔教……姑娘是指,天龙教?”

“不错。当年我在天意城,曾奉命潜入河洛大侠江天雄家中,做他家的护院。我曾无意中听到江大侠对天剑门门主说起,他在五十大寿的寿宴上,曾见到一名很像故人的少年人,武当卓掌门好像也认出来了……后来我多方打听,才拼凑出一些事。东方大哥的父亲曾是武当弟子,奉师门之命调查当时如日中天的天龙教,却被教中妖女所惑,最后背叛师门,投靠魔教。在后来的正邪大战中,他的父母杀死了许多正道武林的子弟,最后也力竭战死。”风吹雪款款道来,难掩语中担忧。“我担心,有人要利用这件事来对付大哥。求傅少侠替我助他。”

“此事东方兄自己尚且一无所知么?”

“正是。但以大哥的才智,我恐怕瞒不了他多久。何况……幕后的那些人,早晚会有动作。”

傅剑寒当时虽然一口应下,但仔细想来,有些事即便知道了也无从着手。虽然东方兄的身世有了眉目,却不知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布下陷阱。若是以他的身世做文章,离间东方未明和师门的关系€€€€相信无瑕子前辈和两位师兄都绝不会轻易入彀。若是让武林中人从此敌视于他€€€€当年之战,东方兄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若因此迁怒,说什么父债子偿,也太不合情理;大不了,和那些易受挑拨的人不相往来,带着东方兄仗剑行侠,四处散心也便是了。

可他隐隐觉得,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地解决。

此后的几个月,江湖中并不见兴什么风浪。倒是东方未明四处东奔西走,惹事生非,名气越来越响:他在青城派选定掌门人的比武大会上戳穿了魔教的阴谋,协助打退天龙教护法之一摩呼罗迦;又莫名其妙地大闹武当寿宴,与武当派弃徒古实一同逃之夭夭;还曾深入苗疆,插手了百草门与毒龙教的争端。这些事端在武林同道中褒贬不一,但大多数人口中,东方未明也算是年轻一辈中颇有作为的小子€€€€虽然武功不及他两个师兄出色,脑筋却活络得紧,还有一副抱打不平的热心肠。

只有傅剑寒知道,自打东方未明从武当寿宴回来,便常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然而他自己还不觉得。问他,他只会立即换上一幅笑脸,将这些经历的内情在好友面前细细交代一番;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在添油加醋、插科打诨,往往一些普通的小事也能被他说得惊险刺激,妙趣横生。傅剑寒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之余,偶尔也会生出一点奇怪的心思:莫非,未明兄把我也当姑娘哄了么?

他察觉东方未明对待亲近的人,最大的毛病便是报喜不报忧。但凡自己喜悦的、欣赏的、快活的,都变着法儿说给人听;而他自己内心深处所担忧的、憎恶的、恐惧的,却几乎一概不提。

傅剑寒认为人活一世,最好还是喜怒哀乐各有所占,笑亦畅怀哭亦畅怀,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像未明兄这般……只怕会走了“慧极必伤”的老路。但他实在不像东方未明那般能说会道,更不会哄人€€€€只会灌酒、比剑。

酒和剑是不会骗人的。

而在微醺的酒气和凌厉的剑风中,终有一日,他能找到未明兄不愿提起的那些真心。

“……我观剑寒兄这套剑法气势恢宏,有霸王之势,不如就叫霸王剑法罢!”

林间的浓荫之下,宝剑相击的交鸣声咄咄不断地传来。百十余招下去,二人都面红耳赤,出了一身热汗。东方未明的大笑震得仿佛头顶上的叶子都在刷刷抖动。

“横空出世、破釜沉舟、还军灞上、四面楚歌……那这一招,这最后一招,叫什么?”

“此招便是当年华山落雁峰上,两位顶尖高手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时使出的罢!今日败在此招之下,小侠我也不得不服。”蓝衣少年装模作样地把湿淋淋的一把头发往额头后面捋了捋。“嗯,乌江横渡?不,太不吉利了。干脆就叫€€€€”

……霸王别姬。

傅剑寒猛地从梦中惊醒。他的四肢摊开,随意地仰躺在柔软冰凉的泥土上€€€€这可当真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寒凉的秋意一点点吞噬了身躯,只剩下在丹田气海中静静流淌的一团火。

鼻尖里钻进了草木露水的气味€€€€还有一股更熟悉的,铁锈的味道。

他把握剑的右手举到面前,五指伸开。粘稠的污渍像嘲笑他似的顺着掌骨往下流淌,最后渗入衣袖,被鲜红的布料饱饱地吸食了进去。

TBC

第二章 二、

“二师兄,二师兄!等等我!!”

东方未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林子里时,荆棘几乎已经疾行到了逍遥谷的山涧入口。他驻足回头的那一瞬间,东方未明忽然觉得这样的二师兄有些陌生€€€€除去眉间抹不平的几道纹路,那张英俊张扬的面孔上写满了横冲直撞的戾气,仿佛随时可以冲破一对暗得发赤的眸子,像狂风骤雨般清扫面前的一切障碍。

“你要跟我走?”

“……二师兄,随我回去罢。”

东方未明苦笑着道。他明知道这是二师兄眼下最不待见的一句话。荆棘果然转身便走,连个“滚”字也懒得说。

但若这样就放弃,那也太小看他东方未明纠缠不清的功力了。他施展金雁功黏在荆棘背后的一步左右,口中滔滔不绝地说话,只盼十句里面二师兄能听进去一句。

“二师兄,我知道师父的话重了,不过他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就像二师兄以前常说要宰了我,我到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师父他对我们三个都是一样的视若己出;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那平日里师父最疼爱的铁定是二师兄才是……大师兄对我们也是像亲弟弟一般地照顾,何况大师兄他年长六岁,入门也早,成就自然应该高些;大师兄是少年英雄大会的冠军,二师兄不是也刚刚夺冠嘛,若是再过六年,二师兄还不知道会厉害成什么样呢。别理西门峰那家伙的酸话,他一辈子都休想赶上二师兄的一只手。话说回来,二师兄何必要在意别人的说三道四?大师兄用的是拳掌,二师兄用的是刀剑,本来就没什么好比的嘛。要是强迫大师兄拿着剑和二师兄打,他也多半会输……一头牛和一口猪为什么要放在一起比呢?”

“……你是不是找死?”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在我心目中,大师兄和二师兄就是未来的天王和剑圣,究竟哪一个更强,任谁也说不准。说到底,逍遥派的武功眼下我们谁都还没学到最高境界,二师兄何不沉下心来在谷里好好修行,过个十年、二十年,再和大师兄一决高下呢?!到那时,你们一定都是名动天下的绝顶高手,可以在华山或者嵩山或者随便什么山的绝顶,约个良辰吉日,论剑比试,让天下英雄都来围观膜拜,那是何等豪迈!!二师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荆棘的脚步再次停顿了。这次他没有转头。

“我知道逍遥武学我还没有学到家。不过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从喉咙里灌进去的冷风仿佛撕扯着他的颈子,让嗓音变得嘶哑难听。“我永远也成不了老头子希望的那种人€€€€也不想一辈子追着那家伙的背影。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东方未明一时愣住。他想了很多用来反驳的话,但总觉得每句都是苍白无力。最后才忽然想起一事:“但是师叔……玄冥子,玄冥子可不是好人!那家伙满口谎话、忘恩负义,而且还阴险狠毒!我曾亲眼看到他用毒掌打死几个天龙教教徒,那些人中毒之后,连个人样都没了。那种小人,就算对身边的人也下得了狠手,二师兄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我并非去投玄冥子,而是去见龙王。” 荆棘道,“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家伙,总该有什么独道之处。”

“可是……可是!”

东方未明第一次感到词穷了。

他盯着那个追随过无数次的背影€€€€单薄朴素的布衣,袖口还留着针线缝补的痕迹;赤褐色的短发在夕阳下罩上了一层灿金的光泽,像火焰般无所顾忌地飞扬灼烧。

二师兄绝非无情之人。但或许正因为有情€€€€因为对师父,对大师兄,还有对那个不知他心意的曹姑娘,对他们割舍不下的情谊,反而造就了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苦楚。

但是这种说不出口的难过,真的会因为一走了之便有所减少么?难道远离真正关怀自己、在意自己的人,躲到一个到处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地方,便能渐渐疗愈心中的伤口吗?

他下定了决心。

“当年我刚刚入谷,教我第一场实战的就是二师兄。这些年来,很多光靠嘴上说说搞不明白的东西,都是二师兄在切磋的时候一点一点教给我的。”东方未明的声线一扫惯常的活泼轻浮,变得低沉郑重起来。“二师兄€€€€再和我比一场吧。”

“你皮痒了是吧。不被揍就不肯学?”荆棘哼了一声,“回去找老头子或者谷月轩。他们也能教你。”

东方未明轻身一跃,挡住了荆棘的去路。“我是在向少年英雄大会的冠军发起挑战。若是我赢了,二师兄就要跟我回谷。”

“……你说什么?”荆棘危险地压低眼帘。

“不敢赌吗,二师兄?”东方未明嘴上这么说,其实腿肚子都激动得哆嗦。好在林子里天光昏暗,不至于泄了他的老底。“若说刀剑下的真章,师弟大概比不过英雄大会的冠军,不过我最拿手的暗器和掌法,二师兄还没全部见识过吧。”

荆棘哼了一声。“你小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也罢,就最后教你一回。”

“请二师兄赐教。”

话方一落音,东方未明的身影就消失了。静谧的树林里,摇曳的树影无声地交迭;每一片阴影里都藏着动手的先机。

暗,才是暗器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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