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东方未明总算有所触动,眼中似有水光划过。他垂下头,半晌方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定要碍我的事、挡我的路?”
“……不得不挡。”
傅剑寒双手加重了力道,打定主意不让他走出此地。“未明兄,我只想帮你。”他说得由衷无比,内心不禁感叹自己实非真正的善恶分明:比起担心东方未明就此冲出去大开杀戒伤及无辜,他更担心他在这种不管不顾的行动伤到自己,或为他人所害。
东方未明似乎终于被他说服,身子不再挣扎,手臂伸出来回抱住他,在他颈边叹了口气。傅剑寒本已放下心防,却突然感到后颈刺痛,像被蜂子蜇了一口般;一种奇妙的困意瞬间包裹住全身。他费劲地想要抵抗这股困意,身子却越来越沉,眼皮也难以睁开。东方未明的声音带着一股热气轻轻吹进耳孔,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连我想走哪条路都看不清,要怎么挡?”
傅剑寒醒来时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他睡得并不安分,似乎做了无数个鲜血淋漓的噩梦,醒时却一个片段也记不起来。身边仍是一片黑暗静谧,但他从那股熟悉的气息中判断出,此处正是废园地下,那个类似地牢却被他亲手改建得像个秘密巢穴一般的地方。
他支起身子,发觉胸口隆起一块,伸手去摸,见怀里揣着一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后,瓶中隐约散出些药味。他心知东方未明将随身携带的灵丹妙药塞给了自己,不禁摇头苦笑:傅剑寒啊傅剑寒,你怎的如此愚笨;明知未明兄那时受了重大刺激,精神大乱,口不择言,却并非他本性;一味地指斥其非、争执斗口又有何用,倒不如先事事顺着他,然后跟随左右,若他当真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再出手制止不迟。现在他人不知跑去了哪里,再找起来可就难了。
他从地上跳起来,几步踏上阶梯,打开机关暗门€€€€外面竟已是旭日高悬了。他揉了揉眼睛,正打算从外面将地牢的入口阖上,却发现枯井附近的石板侧面涂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棕褐色中泛着一丝幽蓝;显然并非普通的苔痕或污垢。一只黄鼠狼四脚朝天地倒在石板附近,身子僵硬,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傅剑寒对着黄鼠狼的尸体出了会神,渐渐想通了其中关窍:昨夜东方未明踏出破庙,发现地上碎裂的酒坛和黑衣人的尸体,一定立即意识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下。所以他不放心将傅剑寒留在原地,而是将他藏到安全的废园地下,又在外面的机关上抹了毒。这样哪怕有人暗中跟踪他们到这里,若想从外部强行打开入口,也会中毒而亡。而留给他本人的丹药,定然有解毒的功效。至于那只黄大仙,则是一只夜里倒霉路过、踏上石板的可怜虫。想到此处,他不禁感叹未明兄好厉害的心思:哪怕在昨夜那种心绪不稳的情形下也能考虑得如此周到,堪称俊杰。怕就怕在,若是同样的心思用在害人上,又有多少人能逃过?
傅剑寒又回了趟破庙。地上的酒坛碎片仍在,被他杀死的那名黑衣人却没了踪影。那个昨晚被掐着脖子的疯子侧躺在地上,面具之后发出一串含混的咕哝声。他蹲下去探了下那人的颈脉€€€€虽有些不稳,倒还强健,显然身子骨不差。
未明兄终究没有因一时愤怒取人性命。而昨晚对他疾言厉色的我,是否并不曾真正体谅他的感受呢。
傅剑寒茫然地叹了口气,最后只好闭上双眼,在佛像前默默拜了几拜。他转身走出庙宇,向城门的方向大步疾行。
先去一趟逍遥谷罢。
日头越升越高。集市上的喧闹叫卖声隔着重重街巷传到此处,却让这洛阳的一角更显得安静得近乎诡异。
戴着面具的疯子仍然蜷曲在地,除了偶尔发出几声咳嗽,几乎有如一具尸体。
大约到了午后,一名锦衣短发的少年在数名随从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跨过破庙外的门槛。他嘴角噙笑,轻轻做了个手势,两名大汉便不由分说地将躺在地上的疯子提溜起来。
“东方兄,又见面了。”
少年轻轻笑道。“你很聪明,可惜心还不够狠。若想交换身份,只需杀了那个疯子,随地一埋,便可永绝后患。可你偏偏要将他送到洛阳郊外,还给了钱让种药草的农夫养着;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只要在洛阳左近发生的事,可都瞒不过小弟的耳目。”
他微笑着俯下身,向疯子的面具缓缓伸出手。曾经的天龙教徒惊慌地不断挣扎,“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他的身子抖得厉害,像秋风中的落叶。但少年的手指已经握住了面具的下缘,猛地揭开。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那些交错恐怖的疤痕仿佛能让人连肠胃都翻动不止。
少年蓦地皱起眉头,面上蒙上了一层因为挫败而产生的淡淡杀意。他不死心地用手捏住那张可怕的脸皮,用力拉扯。疯子嗷嗷地痛叫起来,像屠刀下的猪狗一般难听。
伤疤是真的。绝非易容。
“……别杀我!求求你!求求你!!” 疯子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么两句了。少年表情阴沉,低头思索。他已经连杀人的心情都失去了。
但是哪儿都没有东方未明。这个人仿佛彻底从阳光下消失了。
TBC
第四章 四、
傅剑寒入了逍遥谷,老远便看到几座竹屋的篱笆之外矗立着一个笔直的人影。那人一袭青衫,俊朗挺拔,正是逍遥谷的大弟子,谷月轩。
谷月轩也远远瞧见来人,激动地踏前几步,辨认出是他后眸中不免划过一道失望,很快便静静地隐去了。他抱拳一礼,问候道:“傅少侠。”
傅剑寒单刀直入地道:“谷兄,东方兄可曾回来过?”
谷月轩一愣,语气也急促了几分,“未明?没有,不曾。傅少侠见过我师弟?” 自从两个师弟一前一后奔出谷外,他便一直守候在此,彻夜未眠,心中尽是担忧后悔,但为了令师父放心只得强行压下。如今被傅剑寒一勾,压抑整晚的焦灼神色终于重新浮上面庞。
傅剑寒道:“昨日曾在洛阳城中见过他€€€€”
谷月轩道:“他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
傅剑寒察觉谷月轩的目光黯了黯,失望中却又混合了一丝奇异的放心。“他没有同阿棘一起……”
“我见到东方兄时,他听说了一些……有关天龙教的消息,很是激动,似乎在计划着什么;傅某本想同他一道,他却坚决不肯,一个人不知去了何处€€€€”隐瞒未明的大师兄,傅剑寒也颇为内疚。但如今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谷月轩一拍大腿,急道:“胡闹。他一个人,也不向师父知会一声,想做什么?!”
傅剑寒宽慰他道:“东方兄一向机灵,应该不会轻易犯险。他如此行事匆匆,定是知道了什么紧急的事,或许过个两三天便会传回消息。在下也会帮着向江湖同道打听打听,是否有人知道东方兄的下落。”
谷月轩感激道:“如此,多谢了。能有傅少侠这样的良友,实在是未明之幸。”
“……谷大哥过奖。傅某若得东方兄消息,定尽快知会逍遥谷。”
向谷月轩辞行后,傅剑寒再次按剑四顾,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他想起年初风吹雪交代的话来,不禁无奈苦笑。
身世之秘,风姑娘一心想要瞒着未明兄,却不知未明兄早就自己查出不少底细,却也瞒着别人。如今,若是未明兄打算继续追查这段往事,他会如何着手?
无论是调查还是复仇,首先定要寻访二十年前的知情之人。依风姑娘所说,洛阳寿宴之时,河洛大侠江天雄以及武当掌门卓人清都认出了东方未明这个“故人”,也就是说,这二人应当见过未明兄的父辈。若是能当面问一问他们,或许是最快了解事情始末的办法;可惜这二位都是在武林中地位尊崇的前辈宿老,而傅剑寒则是毫无背景的少年游侠,若是贸然上门拜访,恐怕连面都见不着;即便他们愿意相见,对于当年之事也未必会如实相告。
即便很清楚这些,傅剑寒还是抱着试探的心情就近先去了洛阳江府。不出所料的,府中冷冷清清,江大侠父子都外出未归。傅剑寒向应门的下人询问江大侠的归期,仆人们却一脸不耐烦地哄他走,随即将大门紧闭起来。到了晚上,傅剑寒换了身夜行衣,从白马寺越过江府的后院围墙;他知道如此偷偷摸摸地潜入人家,万一行迹败露,难免会被当做入室的盗贼,那便当真百口莫辩了;但为了失踪的好兄弟,却也甘冒这样的风险。如此探查了两夜,发现江家父子的确不在€€€€倒是江家的不少护院下仆武功高强,深不可测;又有些人操着古怪的口音,不似中土人士。
很快到了一个月前“饮中四侠”约定的日子;酒馆中只有傅剑寒孤身一人。他一面无知无觉地大口灌酒,一面读着任剑南遣人捎来的致歉信。信上说,他自归家后,查出铸剑山庄有个别护剑使染上了药瘾,为了筹备钱财,将庄内的隐秘出卖给一名身份不明之人;同时铸剑山庄又有一批货物在运送的途中被劫走。任庄主知情后忧愤交加,一面要补偿买主的损失,一面又要给遇害或受伤的庄人家眷送去抚恤。而任剑南为替父亲分忧,也只好暂时搁置了与友人相聚的约定,亲自出门追查丢失货物的下落。
“原来如此。佛剑魔刀在乐山发现,铸剑山庄距离最远,却是最早得到的消息;随后消息被人泄露,计算着日子转达给逍遥谷、武当派、刀剑门,有意于神兵的几人才能最终不期而遇。说到药瘾……莫非又是极乐散?也就是说,这件事的背后,果然还是天意城在暗中操纵?然而如老杨所说,几家名门正派因为抢夺刀剑生了嫌隙,从中获利最大的理应是对中原武林虎视眈眈的天龙教。那么天龙教和天意城之间,又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呢?”
傅剑寒想得头疼,干脆把脑袋往桌上撞了一下。他考虑再三,决定再次动身前往武当€€€€毕竟未明兄的父亲……他若计划着复仇,先从武当入手的可能是极大的。
就在他从豫南赶往鄂北的途中,听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天龙教大举进犯嵩山少林寺,似乎已决意不再蛰伏,而与中原武林全面开战。
更令人震惊的是,据说曾经的少年英雄大会之冠、逍遥谷弟子荆棘,也在攻上少室山的魔教妖人之列。又有传闻说到荆棘如何叛离门派,如何为了名利富贵投靠魔教,又如何助纣为虐、欺压正道武林的豪杰之士,说得有板有眼,宛如亲见。
傅剑寒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且转念一想,未明兄的头号仇人便是天龙教的玄冥子,为了接近仇人而投身天龙教,以未明兄的性子€€€€这种事他也绝对干得出来。如此一来,逍遥谷的荆兄不就该知道未明兄的下落么?想到此处,他立即改道北上,前往少林寺。
这一日到了少室山脚。山下的村子、市集都乱哄哄的,不知何时聚集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他们打着救援少林寺的幌子,大多样貌凶恶,脾气火爆,一言不合便拔刀子动拳头,却不见他们当真上山与魔教交手。傅剑寒自幼在江湖中混迹,类似的热闹倒也瞧过不少;这群人中,有的是一些名不经传的小门派的弟子、想要借此生事立威,有的是黑道上的盗匪,打算浑水摸鱼捞些油水,又或是某些闲人想要看看武林泰山北斗的笑话;却没有几人是真心相助少林寺的。
他绕开这帮乌合之众,马不停蹄地登上山。少林寺的山门外早没了知客僧接引,倒有几处历经恶战的痕迹。傅剑寒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去,见寺中一副惨烈景象;好些殿堂禅房被打坏,木屑砾石随处可见;地上倒着不少天龙教徒和少林僧人,生死未知。少林寺虽高手如云,但攻上来的魔教凶徒数目众多,且身手诡异,许多是中原武林前所未见的功夫,令众僧一时难以招架。就在大雄宝殿之前的空地上,数十名少林弟子结罗汉大阵困住了好些魔教凶徒;一名红衣似火的绝色佳人,一个臂上缠着毒蛇的青衣怪客,在人群中穿插游走,所到之处必有僧人倒下;但立刻又有少林弟子拿着棍棒补上空缺,战况一时激烈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