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和公瑾也好久没来看你了。”
“不知你……好不好。赤壁,我们胜了,也不枉你的威名。只可惜……”说到此处,他却带着丝惋惜的神色向周瑜望了一眼。
接着他垂首低低的笑了。
“公瑾那日英发之姿,你未曾得见。”
闻听此言,周瑜持香的手微微抖了抖。
孙权却似未见。他缓步走到了墓碑之前,蹲下,与叩首的周瑜并排跪坐着,伸出手,轻轻抚摸过那墓碑上的字。
“哥。我和公瑾,都挺想你的。”
“仲谋……”
他这副样子,让周瑜想起了很多年以前。
他不是主公,他亦不是臣。
其时他每每去寻孙策,迎门的总是个笑容明朗的小孩子,一副大人的做派躬身行礼,站起来却又是眼露狡黠。
那灿烂的笑往往伴着一种亲近的温和。
“公瑾哥,阿哥和我都很想你。”
他便总是伸出手,宠溺的在那孩子头上拍两下。
如今却不复当年。
因此他已伸到了一半的手,却生生顿在了半空,竟是左右为难。
“罢了,公瑾。”
岂料孙权却忽的收回了眼神,望着他,亦将已伸出的手握住。
“公瑾和孙瑜将军,近来可好?”
周瑜的眼睛张得很大,他不知道孙权下面究竟要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他并不想听。
孙权却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他与我哥,很像罢。孤有时喝醉,还常常认错呢。”
周瑜迟疑了很久,却仍是一字未吐,只是紧紧盯着面前人,待他接着说。
孙权却避开了他的眼神,垂首微笑道€€€€
“不只是容貌,脾气,性格,连那份霸道……俱相似的很。”他轻轻拍了拍周瑜手背€€€€
“还有对公瑾。”
此番,他的头却抬了起来,眼神中饱含着理解与恳切,可周瑜却觉得那里面有把利剑,割着了他的骨血,钝钝的痛。
“他倾慕公瑾许久了。还常常四处向一些故人打听你二人在一起时的轶事,连孤也告诉了他不少。”
他又淡淡笑了笑€€€€
“现在他对公瑾的了解,可一点儿也不比兄长少了。”
周瑜的眼神已茫然。
孙权却依然盯着他的眼睛€€€€
“公瑾若觉得与他两相交融,孤便放心了。你与兄长之间……做弟弟的实清楚的很。兄长走后,看你一人孤单操劳,心下确有不忍。”
接着他便缓缓站起,负手而立,背对着周瑜。
“公瑾看此处坟茔,上覆的草木已如此荣茂,兄长在此处长眠也近十年了。”
他长叹一声,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周瑜€€€€
“有个人代替兄长照顾公瑾,总是好的。”
一君,一臣。
一是昔日兄,一为昔日弟。
却如此一跪一站的对看着,仿佛都在等待什么。
周瑜却霍然而起。目光没有望向孙权,只是紧紧盯着地面。
他抱拳,肩却在微微颤抖。
“主公说笑了。臣对讨逆将军之情,从来未变。”
他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接道€€€€
“臣请同吕蒙,程普等共领军赴南郡,为主公荡平荆襄,请主公准。”
孙权微微瞥了瞥他。
没有孙瑜。他心下了然。
于是,他只是拍了拍周瑜的肩€€€€
“公瑾想必还有话和兄长说,便留一会儿吧。孤先回了。”
周瑜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风里许久。直到自己空洞的咳嗽声将风声打断。
后来,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府的。
他亦不记得唤小厮要农具时,那小厮惊愕的眼神。
他只记得一件事。
“公瑾看此处坟茔,上覆的草木已如此荣茂,兄长在此处长眠也近十年了。”
但凡古战场,流血漂橹,尸首无数。
几年之后俱是水草肥茂,百花俱开。
一座坟茔,十年草长,必是下有尸首。
孙策的……尸首。
初入夜时,吕蒙前来拜会,周瑜却已经出府了。
问了看门人,看门人却道不知,只晓得大都督带了些农具,去了南城门外。
南城门外……
吕蒙清楚,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牵挂过的人,埋骨之处。
埋骨之处。
当周瑜将那一具森森白骨挖出之时,他已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微凉的骨殖,在夜幕笼罩中,发着微微的磷光。
周瑜便伸手。
修长的手指缓缓从那骨殖的头部抚下,一块一块。
他几乎摸遍了每一块遗骨。
摸到大腿骨的某一处,坑洼的感觉令他不禁俯身去看。
一道小小的凹痕,突兀的出现在胯骨下的七寸处。
周瑜紧紧闭上眼。
“喂,公瑾,屁股受伤有这么好看么?你总是盯着看?”
“我江东之主,竟分不清屁股和大腿么……”
长寸余的伤口,箭伤已见骨。
秣陵城。
再睁开眼时,胸腔内又是一阵疼痛。
他以手捂口。
白皙的手,染上鲜红的血色,与那暴露在外的骨殖,竟配成了一幅诡异图画。
周瑜只是又一声不发的将那具骨架默默掩埋了起来。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有个人,纵马来寻他。
第三十二章 对不起
内殿门被人大力推开之时,周瑜已在赴南郡途中。
孙权放下手中书卷,只淡淡瞥了一眼,便看见孙瑜红着一双眼睛闯了进来。双手握拳,有些微的颤抖。
他撩袍坐于孙权下首一桌案边,开口,语声却是极力压抑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