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风轻飘飘的道,声音里闷闷的。
断浪瞟他,心里着实不爽快,这个聂风竟和小时候一点也不像,初时凌云窟前相遇,那样单单纯纯的可爱,现在,却终是心口不一的难测,明明是一个沉稳老练的性子,对着秦霜,却偏偏装着单纯无辜的滑头小子。一离了他的眼,便死气沉沉起来,好似多少愁解不开一般。
而他却不知道,之于聂风来说,那几年的漂泊浪迹,鬼魂一缕的追随那个疯子般的父亲,雪山大漠之地,荒村野寨之所,繁华璎珞之乡,多少人心险恶,丑陋世俗,一路而过,什么事都经历过,什么人见过。自己眼见了太多,肃杀苦难,朝不保夕,妻离子散,也便知得一安逸,有个人作陪,是何其足?
他了解秦霜,秦霜为人寡淡,喜好清净自在,纵是有些良善,却也不为人喜悲,亲你不喜,离你不伤,想来甚是薄情。他不喜城府深、有预谋的人亲近他身,你若是让他知道你是想束缚他,怕是他早就迫不及待的逃得远远的。且说雄霸,步惊云都是控制欲极强之人,莫不过,俱都是想要独占他,深深藏匿身后,不为人见才好。而秦霜却也心知,明如天之月,手中镜,只是他天生忍耐,不说便罢,想是,雄霸,他忤逆不得,可是,见他对于步惊云的态度,却很明显的排拒。
他自己本就不纯,周围人也都不纯,如此,他便寄望着自己能保持那样的天性,像是雪荷花那样白净无物。所以,多年来,他自是愿把自己当着宝贝般呵护着,很少让自己参与人心肮脏的事。
聂风也都一一听着他,想来也有自己的一番心思。
这一切,断浪却看的极是清楚,只是并不拆穿他罢了!无论如何,在他心里,聂风还是那个蹲在凌云窟边,灵秀漂亮的小男孩,不解的蹙眉:“断浪,江水真的能水淹过大佛膝?”信手捡起一块小石子投进凌云窟内,静心一听,只听得石子撞地面声是朝下堕去,洞内深不见底,好奇的期待着凌云窟着火而焚。
那天,水终是没有淹过大佛膝。
“聂风,你爹娘现如何?”
断浪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聂风一愕,“为什么问起这个?”
“我只是突然想起我爹爹,整整三年了,我却并不知道他在那儿。”
聂风忽地瞧见断浪垂泪,语意凄凉,“爹爹疯了,现在竟然连我也不记得了,至于我娘,却也不知在何处,也不关心。”
顿了半天,断浪忽地低头叹息,“聂风,我想去乐山,量水位,江河大水,不知道水位升到哪儿了,我量了那么多年的水位,却从未见过水淹大佛膝。”
聂风一笑,“好,等无双城的事结束,我便去和师父说,与你同去。”
此次,步惊云、秦宁从外归来,岷江大水,渡河泛滥成灾,一时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下面几个坛子受灾,连及着几个附属的城也难以幸免。
秦霜掂量着会中的钱粮,又从其他坛子里收上几层,一拨一拨的依次发放出去,以解一时之难。
几日后,好在,灾情缓解了些,又整日忙着无双城来访的事宜。
匆忙的这许多日,秦霜也觉有些疲乏。
对于之前的事,竟竟然能在繁忙中遗忘,还是说,他也觉得本没有什么大不了。
当如何的便如何,闲时,也依旧和着其他人谈笑风生。
因着大水,让许多人一时家破人亡,水生火热。
是夜,便说起了这人之苦难。
“生、老、病、死,贫穷卑贱、不得温饱,流离失所。人生活的地方,理所当然地充满人间各种各样的苦。”秦霜若是习惯于那些死亡,却不同于渡众生苦恼而生的佛,因为,他没有过多悲悯的心。
步惊云展开地图界面,一笔一划的区分州县,受洪水之灾的地方,小到城镇,也细细的拿笔记上。而后,交给秦霜。
一连数日,这人都不见早去歇息,师父却也忍心。
瞧着那人弱不禁风的身板,却偏生那般固执,随轻笑道:“那些虽苦,却不若心中渴求一样物事,求之不得之苦。”
秦霜一笑,声音轻细而有些倦怠,轻摇头,“求之不得固然苦,求而得之却又害怕得而复失,岂不更苦?”
一句话,正中要害,直透人心。
烛火摇曳,飞蛾扑火,星星点点。
步惊云一时盯着那人如桃花之色的笑脸,深深的觉出清冷的白光来,便觉恍神,不能言语。
那轻若游丝,淡淡的笑语言谈,何其残忍?
捏住笔杆的手骤然收紧,如今,他是求而不得,那人却是求而得之却又害怕得而复失。
“你会怕他苦,所以,你会一直陪着他?”步惊云这么一问。
秦霜并没有回答,就是轻轻笑了一笑。
而后严肃道,“无双城向来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又素喜出风头,这次前来必定带上一干高手来我们天下会,届时定然会借由比武之意要给我们难堪。云师弟你明日便去和秦教头在下面挑选几名年轻子弟,切忌不要熟面孔,到时须得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人自然差不过他们。”
“嗯。”步惊云应着,有些冷淡。
接近深夜,露水寒湿,他放下毛笔,给秦霜披好落下去的红毯子,惹得身下的人一个哆嗦,想着推拒,终是还没有。
天山的夜,到底是冷彻入骨。
步惊云仔仔细细的给他裹严实了,忽地平静道:“夜深了,你身子本就不好,何故这样劳累?不若先去睡,交给我也一样。”
“不用。”
秦霜揉揉眼帘,轻微扯动嘴角一笑,摆摆手,“这帮内的事务本就是我来做的,师父既然信任我,我自是不能叫他费心,需做的万事妥帖才是,怎好借云师弟的手。”
说着,接过步惊云手中的草图。
步惊云低头望着那双和白纸一般苍白的手,指修长,骨节突兀,顶尖修剪平滑,一条条素青的血管依稀可见,既是心疼,又是可气。
“你便这样听他的话?”这云师弟近年来脾气见长,说翻脸就翻脸,和着外人面前冷冰冰,无波无澜的模样鲜若两人,他大师兄也由着他去,只想他心情不好,自己却也担待些才是。
就见秦霜宛若没有听见他的话,低头准备细细来看,却叫他一把扯过纸张,揉成团丢在桌面,咬牙切齿道,“你可是他养的一条狗,他给你根骨头,你便不知廉耻的上去舔?你却是没有骨性的,就这般不要脸?”
步惊云的声音大的吓人,双眼通红,模样若像是要撕裂人的狼子,这话憋得他快疯了,不吐不快。
外面看守的侍卫刚伸进来一个头颅,不及回转,便被步惊云一个砚台直砸上脑门,“滚出去。”
“是,云堂主息怒。”小子溜得飞快。
秦霜也不见怒气,就是脸色平淡的瞟了一眼步惊云,依旧不缓不慢翻开图纸,轻道:“云师弟你若是这么说,我自然没有法子。”
那人轻悠悠的样子,使得步惊云满腔气恼更甚:“既如此,我给你想法子,如何?”
“……”
“哼,当初,原是你领了我来,也曾说要给我一个家,但这些年,你眼里可是看到我一丝一毫?你那样疼风儿,我没说话,可是,我们也知,你心里,终究只有你那师父。何曾有我们?”步惊云冷笑的道,样子难看的极,咬的牙床都生响。这会儿,倒是比他一年之中说的话都要多。
秦霜扶额,终是不得那样悠哉,突地想起那年,云儿战场重伤,险些命丧,而自己却也因着师父一句话,便狠心不去看他一次。殊不知,那时却也有自己的道理。
细细按着太阳穴,只觉头有些胀痛。这师徒两个都是倔性子,一个比一个难伺候,今儿个,他哄着威胁着要你这样那样,明儿个,另一个又气了恼了说你不该这样那样,那到底要自己怎样?还是风儿好,最起码他知道听话,心里闷闷的想着,只想甩手。
他长叹一口气,也有些无奈,只以手支额,轻道:“云儿,你和风儿都是我带进来的,我自然是疼你们的,岂不知,我除了你们,也再没其他,本应惺惺相惜,会知冷暖。至于师父,莫要说他不会放我走,于我,一时也断然不会离开他。他收我养我,于我有恩有情,我岂能薄情待他?”
“那你就是那样还他情,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躺在他床上,任他蹂躏摧残?还是说你本就很享受他那样待你?”
秦霜木然,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一直隐忍的云师弟,半响才道,“许多事,你也知道,也断不该这么说我。”说着,低下头去,双眼竟有些泛红。
“我岂是愿意那样说你。”步惊云不忍,转过头去,后终是忍耐不住,上前凑近,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大力扬起,“我如今只问你,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霜吃疼,不言语,就是瞪着他,显然对于步惊云的行为,有些吃惊。
手下力气更甚,秦霜终是有了气性,眸子直面对视,一字一顿,冷道,“这与你无关。”
“你…”
步惊云恨不得撕了他,却又下不了狠手。
只把人压在椅子上,逼着后退。
“霜师兄。”
外面聂风的声音响起,伴随着悉簌簌的轻快脚步声。
“是风儿,快起来。”
秦霜一把推开步惊云,步惊云也适时起身,规规矩矩的站在上面。
“云师兄,你可巧也在。”
步惊云不说话,整理衣袖,一手提起毛笔,蘸着墨水。
“风儿,怎的还不去睡?”
秦霜瞟了一眼步惊云,收起刚才的情绪,保持温文尔雅的柔和笑容。
步惊云却当真聂风的面子,冷哼一声。
“我今晚,要和你一起睡,夜里太冷了。”
说着,提起衣摆,上了台阶,当下也不管不顾,一屁股坐在秦霜的椅子上,好在,椅子大的很,两个人也不嫌挤。
聂风嘻嘻的眯着眼睛笑,无视步惊云的很冷很杀气的神情。
“你都这么大了,怎的还和小时候那样?”秦霜推他,“自己回去睡,别来烦我。”
这现在聂风都快比自己都高了,秦霜也不好带着他一起睡。
“秦霜哥哥…”长长的一个尾音。
一句秦霜哥哥叫着,比什么都管用,秦霜自然点头答应。
只留着步惊云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聂风,晚上睡觉还是喜欢抱着他,紧紧不放,梦里也要拉着他的手。
秦霜倒是每每让他头发弄得痒痒的,不时轻笑出声,就是被紧紧抱住身子,也实在睡不着。
第38章
天山的六月天,烈日当空,夏虫缠绵,着实有些闷躁。
只见雄霸紫袍锦衣,金冠宝带,似笑非笑的促狭着剑眉细目,稳稳坐在三分校场的龙椅之上,姿态高高在上,慵懒的极,却也透着霸道戾气,颜色虽是带笑,但细细瞧着,眉宇间却罕有些凝重,身后更是围站着三百余侍卫,团团簇着,众星捧月一般。
后面文丑丑凑近了些,轻道:“帮主,霜少爷他…”
雄霸不动声色的挥挥手,只道:“让他歇着,这里不用他来。”
“是,帮主。”丑丑退后一步,规矩站着,耐着性子,应着众人望着长长的阶梯之下。
步惊云侧目瞧了师父一眼,眉头一动,终是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正直挺拔的身形。
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焦躁,夹带着莫名的兴奋,汗水淋淋,热风一吹,倒是觉只透着背脊深入骨髓。
这即将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一个可算与他们帮主旗鼓相当的霸者,也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除掉无双城,他们天下会将再也无他帮可敌,当是称霸武林“第一帮”。
到时,就是朝廷也要给着他们让道,想着,就是兴奋的血液倒流。
这时,人已经不远了,下面的旗帜飘扬,通传的弟子,一节一节的往上传递消息,一个个关卡的往上来报,却比往日繁忙了不知多少,精神气足足的,从上至下,每个人都如临大敌一般,并不有一丝马虎。
正如他们少主昨日说的那样:铁索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是同生死,共存亡,方为兴帮之法,长立不败之地。
少主一席亢奋的话说得他们激动莫名,热血哗哗的冒顶上冲。
红衫青年弟子匆匆来报,跪立下首,连连喘息,声音却还很爽朗道:“回帮主,无双城的人已到脚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