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淡然姿态在袁盎看来却有几分不可思议, 事实上景帝在定下这份密令之时他曾经谏言过。
瓷器虽未售卖, 但想也知道其价值定然不菲, 如今又只有中山国一家有造,有价无市不外如此。就算是您的儿子,这几乎是白拿是不是有些过分啦?
而且这条商路在达成运送物资、探听消息的作用之前, 一定也可以给大汉带来大笔的财政收入。
匈奴可不是什么穷地方,其四处劫掠之下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反正没钱了再去抢就是了, 白来的钱谁会珍惜,故而他们对于喜欢的东西也舍得出价, 只要和了脾气用对了手段, 匈奴人也会是很不错的客人。
国家拿钱之时,中山国却随时有可能被暴露在敌人的目光下, 届时若是中山王知晓了他们的收益,心里难道会没有想法?
然而被他劝谏的刘启却和他打了一个赌,赌约是只要他们给了成本价,中山王刘胜就不会在意这个, 赌注便是如果刘启赢了,袁盎就得回来做官继续给他卖命。
如果刘启输了, 袁盎自可随意,刘启还会奖励他黄金百两。
然而方才袁盎特地提了好些句有关瓷器生意利润以及匈奴富有之事,哪想到小国王全无反应,面上甚至带着些惊叹,活像是在看一场把戏,看完了也就算了。至于想法?没有想法啊。
那感觉就和看陌生的邻居发家致富一般,有感叹却满是与己无关。
问题是这份利润你本可以得到啊!
袁盎实在是有些搞不懂这位中山王的脑回路。
其实若他直接开口问的话,夏安然会坦率告诉他:和匈奴做生意的确很赚,但我怕有命赚钱没命花钱啊。
在匈奴势力最强盛的时代要是引贼入室,他自己是可以脱离世界,那么这些无辜的大汉子民呢?如果说中山国子民还享受到了这笔生意带来的好处,那么北边的代郡边民呢?
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武力前展露自己有多么的鲜美多汁,这种事情他才不会干!
如果刘启不肯答应这个计划……
泱泱华夏大地,除了中山国之外拥有瓷泥的地方不计其数,届时举国产瓷,瓷自然就会和寻常的货物一般走上出口创汇之路。
这是历史的自然演变,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袁盎没有问这个问题,故而他还不知道这个看起来高深莫测的小国王其实满脑子的直线思维。
大汉的太常敬业地提出想要去看一下货物,他得定下可供汉匈交易的最佳品类货物,并不知道自己被暗中观察了的中山王还亲自作陪,随袁盎去了卢奴县的窑厂。
卢奴县今年开春后新造好的两个窑炉已经投入使用,当然,此时还不敢真的大火烧窑。毕竟春日的建筑物水分含量较大,不把窑内砖材的水分完全焙干,到时候直接上大火容易胀缩不均引起破窑。
所以,如今匠人们正在烘炉。
于山地上随坡而一路抬升的长窑非常壮观,草长莺飞之间,两个窑都在对外吞吐烟气,新窑更是借地势一路向上绵延了将近五十多米,任何体量庞大的物品放在面前都是让人惊叹的,何况窑炉更是他们前所未见之物。
袁盎感叹了一句“此景宛若游龙卧榻,不愧为龙窑。”
小国王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等等,什么时候这个窑叫做龙窑了,他明明写的是长窑啊!
袁盎回以镇定的视线,用眼神的力量告诉他,没错,这个窑陛下赐名叫龙窑。
……认真的?
然。
夏安然默默扭头,然后不自觉将手插进了袖兜里头,皇帝赐名自然有他的考量,取个高大上的名字估计也是为了哄抬物价。
你要说:“这瓷器为龙窑烧制”,和“这瓷器为长窑烧制”,显然是前者更能引起客人们对它的遐想啊。
毕竟任何词汇只要搭上了“龙”,就有着蓬勃气势铺面而来,感觉瞬间就高大上起来了。
这叫商业包装,就和金刚石要挂个钻石的名头,石蒜要挂个曼珠沙华的名字一样,夏安然很想得通。
他看了眼龙窑,情不自禁得想到未来的大汉人或者匈奴人会对这窑炉产生哪些错误瞎想,视线不免游移了一下。
他看了眼平平无奇除了特别长没特点的窑口,想着要不然做个粗加工?虽然那没什么必要,但是起码看起来也不至于让以后慕民而来的旅游群众觉得失望不是。
袁盎不知道小国王脑洞已开,他去看了如今瓷窑的库房,一入内顿觉满目灿烂辉煌。
今日阳光正好。
瓷器所放置的仓库阴凉通风,因里头放的都是易碎物品,匠人们生怕一个不当心碰了撞了,又因怕烛火熏了瓷,这里的照明主要便依靠自然光,窗户特地用了蜡纸作为隔断。
蜡纸透光放防水,是以即便关着窗,仓库内也并不昏暗。
一件件瓷器被安放在货架之上,批量制造的仅留以展示品,其余都已经塞进了木箱内并且用芦苇避震,而少数匠人兴致所制的孤品更是直接放在了展示架上。
这种细腻又精美的美丽很难不让人为之震撼。
夏安然让人开窗引入日光,然后他随手拿来一件青瓷放在袁盎面前。
日光映照之下的瓷器顿时透出玉润般的美感,这种美让袁盎的态度变得极为谨慎。他本就仪态端方,此时端起物件时候更是露出了十万分的小心,其架势比起主持祭祀时丝毫不差。
瓷器给人的感觉一贯都是精美又脆弱,实则其比之其看起来质朴的兄弟陶器,精美的瓷器烧结程度和密度反而要高得多,同等厚度下,它要更为坚硬。
只不过现代瓷往薄一面走,加上外表给人的错觉才给了人脆弱的错觉。
瓷就像中国人一样,外表看着温润内敛,实则均是浴火而生。外表看着脆,实则骨子里头刚强得很。
若是一个不当敲碎了,那也是大片的瓷片,清清白白且道道利口。
中山瓷更是如此,匠人技法尚不娴熟,故而此时胎泥很厚。面对袁盎的小心翼翼,夏安然直接拿起一个青瓷笔筒就往墙上摔过去。
他力道不重,笔筒撞在墙上又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浑然不知自己给别人造成了怎样心理阴影的夏安然捡起笔筒递了过去,笑道:“袁太常不必如斯小心,此物看着脆,实则也能耐些撞。”
袁盎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他接过捧起笔筒先小心观察,见上头只被蹭掉了一小块釉色,心中顿时一定。但是这位以直言敢谏闻名的袁太常很快就将笔筒放在了边上的架子上,整肃衣冠,恭敬作揖。
在夏安然疑惑叫起之后,他言辞激烈地狠狠批评了一番夏安然的举动。小国王被批评先是莫名,细细听了之后背后却隐隐冒出汗意。
最后,他认认真真地向袁盎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