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因此,中山国国内吏治清明之余,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街上几乎看不到别的郡县内常见的佩剑而行者。
但现在郅都忽然同他说这一情况,言下之意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告知,更深层的含义就是——要不要查?
查完了要不要处理?
夏安然思索片刻,就他个人来说,他是极其不欢迎这种社会闲散人员的。这些游侠多半真游假侠。除却极少部分人,凑到各种势力下头当打手蹭吃蹭喝才是他们的人生目标。
如果真的想要实现自己抱负,那就去参军,现在各地边军随到随入,半点不挑人。
如果想要匡扶海内平安,那就去当官。即便做了个郅都、陈汤那样的酷吏,好歹也能留下一个“为官清明”的好名声,拿着个剑到处晃悠算怎么回事?
如果再过个十来年,夏安然一定会贴个不欢迎游侠的标签在额头上,但是现在……咳。
他稍稍倾身,以一种说悄悄话的姿态问道:“可是墨家侠客?”
没错,墨者们在秦汉时期,多半就是以游侠的身份游走在街巷内,当然他们在前秦也差不多。
中山国猛增的游侠数目,让夏安然情不自禁猜测是不是墨家的人来探查。
然而这一点郅都自是不知。
“一切照旧。”他沉吟半响,还是坚定说道,“加强巡逻,若是遇到有人私斗,依法办之。”
郅都唇角微扬,躬身应诺。
反倒是刘彘有些不解,到了郅都告辞后,他蹬蹬蹬蹭到兄长身边,仰着小脸一板一眼问道:“阿兄,墨家不是阿兄等着的人吗?为什么还要严加看管那些游侠?”
正在翻阅卷轴的夏安然有些意外弟弟会问这个问题,他放下竹卷,对上了一双特别认真的大眼睛,于是认真回道:“嗯……因为阿兄觉得,制度和法律既然定下了,就不容更改。”
“如果阿兄为了达到某个目的,改了制度和法律,那么就必须要考虑一下这个目的是否值得,以及是否正确了。”
“而阿兄很期待墨家的良才,但是如果这个良才连我们大汉的基本律法都无法遵守,连中山国的根本制度都无法接受……那么他们可能并不适合中山国。”
小孩歪头思考了下,“可是阿兄之前也说过,千金易得,良才难求……”
“但彘儿你要知道,我们寻找良才的原因是为了建设中山国,”夏安然笑着道,“这件事看着是矛盾的,但是如果我们抓住矛盾中的本质而做出选择就很简单。”
“因为阿兄是为了中山国找人才,所以若是人才和中山国的安定之间存在矛盾,那么我选择中山国。”
“若是别的情况,那么可能我会选择人才,”小国王微微摇了摇头,“情况不同,答案亦是不同。”
小豆丁以手插袖,小脸特别严肃,“所以阿兄才让人将律法和规矩赶紧张贴上去?以此表示中山国的态度?”
夏安然点点头,“他们都是聪明人,看到布告想来就能知道我们是什么态度了。如果可以接受可以遵守这份律法,那么他们自然会留下。若是不行,那么我们彼此也能有转圜余地。”
“可是,若他们真的走了又如何?”刘彘表情非常担忧。
“那就再等上个几年。”当事人非常心大,“大汉的法律日趋完善,地方管束也愈加严格。在这样的环境下,无论他们平日呆在哪里,总会被约束起来。现在他们觉得我们中山国的管理严格,几年后则未必。”
“到时候若是我还没有寻到良才,他们又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的话自然会来。”若他们不来也无妨,夏安然虽然对这个诸子百家中最为神秘的存在极为好奇,但他个人也觉得这些人如果真的到了中山国也十分棘手。
因为他们是一个有自己领头人的大型武装团伙。
除了还搞发明之外,别忘了这些人还是“民主”的倡导者,且其很多思路其实和中山国、乃至于大汉如今的前进方向有所不同。
到时候一个两个也罢,人数多了定然会对中山国现有的制度发生冲击。考虑到中山国如今的上层人士是哪些人,夏安然还是想要给彼此套上一个圈子,免得到时候真的迎来兵戎相见的结果。
这个圈子就是中山国的律法。
小国王如此对弟弟说,后者皱了眉,“若是他们不愿意遵守规矩呢?”
“那便……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法。”
小孩愣住了,他品味半响,叹了口气,“阿兄,治理一个国家一定要那么复杂的吗?”
“噗——”夏安然被弟弟这深沉模样给逗笑了,面前的小豆丁以后还会遇到复杂百倍千倍的问题呢。
夏安然索性站起身把弟弟抱起,后者的小胳膊熟练地搂住兄长的脖子,小脑袋不满意地蹭了蹭,“阿兄,彘儿觉得还是当大将军好,不想当国王啦。”
“可是彘儿,大将军可以去打败匈奴,但是只有成为王,才能彻底治理汉匈关系。”
小豆丁的脑袋撑在兄长的肩胛骨上,小脸一片严肃,“彘儿还是想要打匈奴。”
“打完之后呢?”
“……”
“彘儿不是想要试着圈养匈奴吗?一个拳头一个甜枣,才能将人圈起来。甜枣,就是去教化。”他抱着弟弟在院子里面来回踱步,“一味的战争可以带来和平,但是和平背后燃烧的是民众的血泪和资源。阿弟,武和暴是不一样的。”
“止戈为武,兴兵为暴,其中分寸全看帝王掌控。”
“可是,可是……”刘彘的小脑袋怎么也没办法从这个圈子里头转出来,他撅起嘴,只觉得有些不开心。
小国王没有继续说,他抱着弟弟在庭院里头来来回回地走,一直哄到弟弟昏昏欲睡了才让人带他回去睡觉。
夏安然叹了一口气,想到如今局面,顿觉脑壳一抽一抽的疼,不光头痛,想到有可能会放弃墨家,他的心也在痛。
“所以,殿下同胶东王殿下说得好好的……自己心中却也存着怀疑?”窦皖听小国王将来龙去脉一说,不由也笑了。
夏安然软趴趴地靠在软塌上头,拿着一个热帕子捂着眼睛,听到小伙伴的嘲笑顿时心里发苦,“彘儿是第一次当王,我也是啊。”
“这样做是不是正确,我也没法确认。”
他翻身坐起,恰恰对上少年含笑的眼眸,愣了愣,窦皖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身侧,温声道:“殿下说得没错,只是这一切还有一个前提。”
“什,什么?”夏安然看着他的眼眸,有些怔怔,便见那少年俯下身,眸光似刀锋般锐利,“鞭子还得恶狠狠地抽下去,甜枣才会有效。”
夏安然沉默了。就在他沉默的时候,窦皖又轻轻说了一句,“更何况,于胶东王殿下来说,是做大将军还是做胶东王,又岂是当真能够顺应他本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