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小国王垂目思索的模样又补充道:“忻此前亦是在中山国内走过,中山国国内地势平坦,可全线铺轨。”
小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翟忻对上他的目光后微微一愣,少年眸光清正,全无一丝狂热,极其冷静。
便是连一旁的成年人们都在听到可以用轨道铺满全国后情不自禁地遐想万千,而这个不过十来岁的小童却并无太多兴奋之态,似乎并不因此而过于高兴。
是他不明了这意味着什么还是……这位小殿下发现了什么?
翟忻眸光微闪,竟是有几分期待。
夏安然看了一眼这个木轨道,在心中盘算了下深泽港到卢奴县的距离后却得出了一个不算美妙的结论——“中山国负担不起这样的木材用量。”
没错,如果要铺设这样一条轨道,姑且先不论后续成本,其先头的投资便是一个巨额数字。
要能够分荷船舶的运载量,便意味着这几根轨道需要长时间不间断地工作,且考虑到运载货物的重量,其使用的木料就得是极其坚硬的那种树材,再加上木轨的修建、打磨,另外还要做防腐,这份巨大的消耗绝对不亚于建造一个大型宫殿,最重要的是工期极长。
当然,他也可以一步到位像现代一样使用铁器,那样负载量更大,且铁器耐磨。然而生铁容易锈蚀,且承压力不够,若是锻钢则太过奢侈。
他先考虑了一下使用普通木头为底,外面包生铁的可能性后也放弃了,理由同样是因为生锈问题。而且在这里生活一年多,他非常清楚中山国的降雨有多少。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将铁器露天摆放的地区。
时时打磨?那根本做不到。
日常涂桐油防锈?这个可以是可以,但是要怎么涂也是个问题,而且北方不产桐油,届时这部分消耗也极为巨大。
最重要的是——要如何防着人偷盗铁轨?铁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还是匈奴人急需的物资。如果他造一个铁轨,匈奴人只要想办法偷掉一两节就可以制造出大量的兵器。
重利之下必有贼子,难道还要时时找人看顾吗,有心算无心,再怎么看顾都顾不过来的。
但是这样的一个运输方法让他放弃又太过可惜,毕竟轨道运输的存在多大的优越性,在这个世界上他比谁都清楚。
夏安然抿唇思考半响……有没有什么可以替代轨道的廉价产物?
小少年的手指轻轻捏着衣袖,布料摩擦间轻微到外人无法察觉的声响能够让他安静思考。
视线不经意间在室内逡巡,忽而,他看到了少府内用来盛水的陶壶,猛然间惊醒。
是了,中山国比之旁的国家具备的一个优势,他的国度,现在有着一样独一无二的东西。
——那就是龙窑。
夏安然想到的是一个非常冷门的存在——陶制轨道。
这是在新中国建立后的一个钢铁物资匮乏阶段解决短途运输的一个道具。
陶瓷是一种脆性材料,但同时它非常耐磨损、不会生锈、耐压,在能够均匀受力,又没有重击的情况下,由陶瓷做成的轨道完全可以替代铁轨进行短距离运输。
但是缺点也在于陶瓷不耐单方面施力,火车转弯时候的离心力就能算作是单方面力,这样的力道长期施加可能会使得轨道碎裂,所以它可能没法子做弯道。
而且陶轨要怎么固定在地面上也是个问题,陶也不好钻孔,更不好敲打。
唔……夏安然思考了下,不知道用粘的行不行?
三合土能不能固定住轨道?还是必须得用灰浆来粘?或者是水泥?
“殿下?”见他久久不言,有官吏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上小国王投来的迷茫视线,后者忙用眼神示意他看一下那个来对策的人才,然后婉转提醒道:“殿下,茶已烹好,您看……”
“人才”正微微笑着,模样既很是几分淡然自若,在有些仇富的小吏看来,可讨厌了。一想到马上就要从他们仓库里头运走一千金,小吏的心那就是在啪嗒啪嗒滴血啊。
只是无奈作为中山国的小吏,他必须要提醒自家殿下。
夏安然被从沉思中唤醒,他看了眼那自称翟忻的男人一眼,笑道:“此策上佳,先生远道而来,不妨试一试我中山国的茶水滋味?”
翟忻自是没有拒绝的道理,他面色沉静,一路跟着小国王去了内室。此处宽大安静,和外头人来人往的喧闹情景不同,适合谈心。
二人落座后,小少年却对他微微抬手,做邀请状,“翟先生此来中山,不知对中山国有何看法?可有意”
翟忻一愣,随即唇角缓缓上扬,他双眼微眯,就在瞬息之间自先前毫无攻击性的儒生模样转为剑刃出鞘般锋芒毕露,“忻自入中山国以来,便对殿下有几分好奇。”
他说:“实不相瞒,忻尚未弱冠便周游天下,去过许多地方,也见过不少王孙公子,殿下这般的,倒是某第一次见,”他笑了一下,目光微微上浮,对上小少年丝毫没有被夸奖喜悦的平静眼眸,“某一直在想,一个立学院、开举才、建平仓、定物价的皇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不过两个眼睛两个耳朵罢了。”夏安然笑道“寻常人。”
“确实。”翟忻叹道,“世间人多有双目、双耳,然他们多固步自封,因循守旧。
“虽有双目,只见到方寸之地;有双耳,只听阿谀之言;有双手,却不思进取;有双足,固步自封;纵是有那两个鼻孔……”
“也只能嗅到女人的芳香,却闻不到己身的恶臭。”
他目光灼灼,“而殿下不同。”
“殿下双目可见百姓疾苦,双耳愿听所举劣处,双手愿触黑土,更是愿意迈动双足,去所治之处考察观察。”
“你言重了。”小国王丝毫不为这番夸奖所动,只轻轻眨眼,内心警惕心却提高了若干个等级,“寡人不过行皇子之事,尽皇子之责。”
翟忻闻言却缓缓摇头,他在小国王错愕眼神中忽而起身,行至堂中,冲着夏安然拜下,“殿下,某斗胆,忻想以千金,换殿下三问。”
小国王因此突然变故顿感错愕,在此一瞬,他竟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发生过。可一时却又是想不起来了。
虽然这种灵光一闪提醒你有东西忘记了的感觉很糟糕,可现在他无暇细细回忆,只肃容道:“君且问。”
“忻听闻殿下今晨有新令要下,因忻之到来而被打断,敢问殿下这一令……忻可能在布告栏上见之?”
夏安然笑了。
小少年正在孩童和青年的交界线内,面容尚且稚嫩,但此时此刻他一笑,竟有几分剔透明晰之感,爽朗一笑后,他应道:“自然。”
“忻之第二问,今日之策,殿下是否并不会采纳?”
小国王缓缓摇头,非常好脾气得说:“君之策极佳,寡人会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