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这些才子只要愿意,只要当真将自己的想法在所在的国家里头发表,那么毫无疑问他们的国王定然会恭恭敬敬将人请到王宫内给他们送上一个官职。之后是否被重用暂且不提,但起码开端是有保障的,那么为什么此时在魏国老老实实当公务员的商鞅会去秦国而不去别的国家?因为他看懂了孝公坚定的谋求改变之心。
吸引他前去的非高官厚禄,也并非是一个诸侯王的赞赏,而是这个王坚定地将路走到底的决心。
所有的人才都不缺欣赏他们的人,他们缺的是能够一直相信他们、支持他们并且将他们的观念持续下去的王。
是以,“商鞅”之所以是“商鞅”,不是因为他变法,而是因为他变法成功。
除他之外,同时代的吴起也进行过变法,最后他同支持他变法的悼王的尸体一起被贵族射穿。稍晚一些的王莽也变法,最后他的头盖骨成为了别人的收藏品。除了他们之外,后世几乎每个朝代都有变法,近现代还有唯一一个由皇帝主持的戊戌变法,但当说到“变法”二字人们第一反应想到的还是商鞅变法,正是因为这是血淋淋的变法历史上少数能够算得上善终的结果。
虽然商鞅本人最后依旧被反对派所杀,但变法一事的确是传承了下去,没有像其余变法活动一样半道崩卒,可见有些事真的得看天命。
秦国五百年,能够从因为扶持商国而被定为周王朝关注警惕打压对象的秦族,发展到最后的秦朝,期间不是没有出过庸王,但他们每次都能从泥泞里面相互扶持着爬起来,骨子里就带着一股韧劲。
这股韧劲自然也在嬴异人的骨血里流淌,所以他才能撑过这一次又一次的侮辱。
没错,如果说之前赵国对于异人的态度不过是轻蔑,现在就是彻彻底底的侮辱,这是每个交战国的质子必然要享受的待遇。而之前,异人到底是一个强国的公子,旁人也不会过于得罪。现在则不然,他是一个交战国送来的质子,随时有可能被赵王祭旗的存在,无论是赵国人抑或者是宴上客,都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压力是释放在了异人身上。
甚至从以往的暗地里讽刺,转为了明面上的欺辱,还带肉体攻击的那种。
当然大家都是要面子的,直接动手那是不可能的,都是体面人那多不好意思,所以赵国人纷纷友好地邀请异人下场角力。至于在角力时候被伤……角力时候的伤那能叫伤吗?那叫技不如人,叫进步的底气。
因此这几日异人几乎日日带伤归家,他独身一人前来赵国,又因为赵国切断了秦国给他的生活费日子过得很是困窘。除了一二忠心老仆外雇不起伺候的人,甚至于连马车都无法雇佣,之前还会有宴会主人相送,如今却只能独自行走归家。
这一日,异人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耳畔响起的都是赵人对秦国的谩骂,还有人指着他嘲笑。男人死死抿着嘴唇,拳头捏得死紧,但他什么也无法说,只任由怒火在心肺之间燃烧盘旋。
第153章 战国风云(7)
赵人不会来招惹他, 因为他是秦国的公子,如果他真的出事便是给了秦国出兵的理由。但是如果反击就不一样了,只要他动手回应, 赵人便会立刻围聚过来,这份亏, 异人已经吃过了。
他无数遍警告自己, 千万不能回嘴,更不能动手, 这是对方故意的, 故意的!
重复了百八十遍之后, 他面色淡然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前,随后他愕然发现自己的宅院门口的一颗歪脖子柏树下正等着一个年轻人。
那人身量高大,模样很是醒目, 虽然不知等了多久,但此人站得笔挺完全不依靠树干。听闻他走来的动静,那年轻人转过了投来, 剑眉星目,未语先笑, 很讨人喜欢的长相。
嬴异人微微一愣, 他停下了脚步有些迟疑地看过去,便见那人遥遥躬身作揖, “公子,鄙人是卫国的一个商人,名唤吕不韦,此来是想要光耀公子门庭。”
闻言, 异人忍不住嗤笑一声,他扭头看了眼吕不韦停在一旁的那匹只能用简陋来形容的牛车, 越过他去叩响了门环,“你还是先想法子光耀自己的门庭吧。”
见他态度轻慢,吕不韦丝毫不恼,他的视线落在这位刚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身上,轻言细语,“我的门庭……要靠殿下来光耀啊。”
异人扣门的手一顿,他缓缓扭过身细细打量了他一会,然后用力推开了宅门,“先生请进来喝一杯水酒罢。”
日晷的倒影滑过一格又一格,许久后,合上的大门才再次敞开,而此时,秦国的公子竟是亲自将商贾送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更是和进去时候全然不同,带着感激和按捺不住的喜悦。
面对如此高规格的待遇,吕不韦接连推拒请异人留步,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之感。待到走到了屋舍门口,异人更是静静握住了吕不韦的双手,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了一句“期盼再见”的叮嘱。
吕不韦隐晦地表明了自己不日就将再登门后,二人又是一番依依惜别,看着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深沉和期盼。
自这一日开始,他们的命运便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而比起异人激动到几乎按捺不住的模样,吕不韦一直到上了牛车之前都是一副淡然稳重的模样,这番作态惹得异人在他走后亦是懊悔不已,觉得自己过于急切的表现落了下乘。
可是无奈,对于他来说,吕不韦伸出的手是他面前唯一的救命稻草,除了紧紧抓住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他自然不知道,吕不韦全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般淡定。只不过他能忍,他甚至在上了牛车之后还冲着异人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彼此友好拱手告别,全程都是气定神闲的「君既无情我便休」的模样。
但上了牛车拉上了车门后,吕不韦整个人便无法再保持方才的淡然了,他非常兴奋。
这次的交易,目前看起来是异人占了便宜,因为在这段关系中吕不韦要付出更多,尤其是吕不韦得在群狼环伺之中护住异人的安全。但吕不韦心中却十分清楚,莫要看嬴异人如今看起来是个弃子,也莫要看如今赵国上下看似对异人有多大不满,但异人的安全是绝对的。
因为秦赵之间不会大规模开战,起码现在不会。
理由很简单,赵王刚刚即位不久,自己的人才班子还没有培养出来,除了他父亲传给他的廉颇,他有何人敢用?有何人能用?尤其在如今廉颇的绯闻传满天下的现在,如果将军队交给廉颇,他放心吗?满朝官员放心吗?
行军之间,棋差一招便是满盘皆输,廉颇的确能打,会打,但架不住赵王不相信他。而可笑的是,赵王不信他的原因正是廉颇做出了对赵国最好的决定。
既然无人能用,他如何敢将军队大规模派出?
秦赵之间是如今军事实力最强的两个大国,要么不战,要么便是决定你我地位的一场生死大战。所以,赵王没有绝对的把握是不会挑衅秦国,他非但不会动异人,还要拼命保护他,防止别人伺机利用嬴异人的身份挑动秦赵之间的关系。
赵国如今正在新老交替之际,不光是新王,新将、新相也适逢交替之时。民间关于赵括的风声沸沸扬扬,这可绝不是“传闻”所能达到的程度,显然这是王庭在为换将铺路呢。
赵王要用赵括可不仅仅是觉得赵括比廉颇强,更多的是想要培养自己的亲信。
蔺相如如今缠绵病榻,就风声看来,这位赵国丞相因为赵王不听他的劝阻一意孤行,似乎有些灰心丧气的意味,虽然谢绝了旁人探访,但是从进出府邸的医匠数目看来其情况并不太妙。廉颇和蔺相如是赵国的两大支柱,将相均不在,新王刚立,就算赵王再傻也不会在此时刻和秦国进行国战。
上党之战?在吕不韦看来,上党之战不过是两个大国的一次性试探交手,距离不死不休尚远。
牛车的轮子碾过邯郸的道路,不知是不是错觉,吕不韦觉得今日牛车停下避让的次数有些多……他在牛车又一次避让的时候掀开了车帘向外看去,就见若干兵士骑马从马车身边飞驰而过,马蹄飞扬卷起地上的尘土,慌忙避让的赵民咳嗽连连。
他凝神听去,有人便是在抱怨这几日骑兵出城数量太多,而且全都是赵王亲军云云。吕不韦缓缓拉上了门帘,略有所思。
在妻子二人入邯郸之后,吕不韦就在邯郸买了一处宅院暂且落脚。
吕不韦是商贾,又是外来者,自然没有藏富这一说法。这一处宅院是曾经的一位赵国重臣的院落,被吕不韦买下后稍作修缮,改进了其中于他身份而言的僭越之处后便带着一妻一子一妾并若干仆佣住了进去。
如今这处院落还有些空荡,不过吕夫人在抵达邯郸之后便已经招呼可靠的人牙子去买仆役了,充盈起来不过是一二日。
既然曾经是重臣的院落,自然雕栏庭院池塘样样不缺,而这其中最让吕不韦满意的便是可供宴待宾客的厅堂足够大,一应配置也十分全面。他日后少不得应酬,厅堂的大小和舒适度自是十分重要。
如今吕宅还在装修当中,吕不韦入自家宅院倒也不避讳什么,便图个方便,从小门入了。
刚下牛车走了几步,他就看到赵姬和儿子两人正并排坐在院子的池塘边上钓鱼。一大一小,各自举着鱼竿,边上还放着空空如也的水桶,看起来收获不丰啊。
见到吕不韦回来,二人立刻放下了钓竿齐齐站起。吕安小朋友张开双手迈动着小短腿向着吕不韦跑过去,男人熟练地将一路甜甜喊着爹爹的儿子抱起来,一边问儿子今天干了什么一边向堂内走去,赵姬则是落后几步跟在后头。
说来也怪,在没有见到赵姬之前,吕安便表现出了十分的不喜,但真正见面后两人相处得倒还颇为和乐,吕安还跟着赵姬学习赵国本土家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