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料这句话并不能安抚到儿子,吕不韦感觉到自己被儿子拍了拍肩膀道:“阿父,你不要骗我啦,赵国赢不了的,不是吗?”
孩子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吕不韦默不作声,他顺了顺儿子的后背并不做声,沉默便等于是默认,吕安抿唇,他将小脑袋靠在了吕不韦肩膀上,“阿父,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呢?就不能不打吗?”
“这是不可能的……”吕不韦轻声说道,吕不韦戳了下儿子肥嘟嘟的脸蛋,然后在小孩瞬间严肃起来的眼神下说道:“和平数百年,每一国的人口均是增长数倍,仅靠国内原有的土地已经无法养活本国人,只有争,也不得不争。”
“大争之世已到。”男人微微仰起脸看着被层云遮挡住的天空,“不争,便无活路。”
大争之世有如逆水行舟,不前进或者前进的速度稍慢一些,就会被潮水击落。
前车之鉴实在太多,而因此灭国的却得算郑国一个。
郑国建国之君是周厉王之子,在周幽王时代担任司徒,然而在任职后他发现周王室日衰,周幽王不堪扶持,便去寻找巫者问往何处逃可活命。巫者给他指定地点之后,这位郑国的开国之君便带着自己的族人外逃,于洛水之东立国。
“此建国便可为非正之举。此主为一国宗室,又得君主信任封为高官,见朝廷倾轧却丝毫不加以阻止,甚至都不曾规劝,只想着逃命……”吕不韦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说,他看着自己在沙盘下写下的郑字面带嘲讽,“立国不正,此后所行皆不义。”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豆丁闻言歪了歪小脑袋,吕不韦继续道:“郑立国之后其周遭皆为小国,后周王室动迁,其借由护送之功挟恩求报,吞并周边小国成为当时的第一大国,只可惜……”
“立国之根不正,君王所行亦是不端,国不端,民亦然。自庄公之后郑国内乱不断,君杀臣,臣杀君,君不信民,民亦不信君。”
吕不韦扯了扯嘴角,“等到郑国内战稍歇,其已被楚、晋、齐包围,昔日最强的郑国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安儿可知郑国何为?”
吕安思考了下,拿着小肉手拍拍吕不韦的大掌,颇为骄傲地吐出两个字,“合纵!”
“没错。”吕不韦夸了儿子一句,“诸国鼎立之时可通过合纵之法借力打力,便是小国亦可争取时机谋得生存,郑国确实是如此做的。”
“既然他们没做错,那父亲为何不喜郑国?”吕安闻言十分不解。
吕不韦勾了勾嘴角,眸中却带有嘲讽之意,“因为郑国尝到甜头之后便沉迷于此中权术,依靠于三国之间周旋谋取利益,却忘了一国之根本在于自强,若是不自强便是贴在他人身上亦是无用。”
“郑国举国上下便是一寻常商人尚且有急智护国,难道没人看明白这一点吗?”吕不韦摇了摇头,叹道,“自然不是,只是王不欲立,臣无奈何罢了。”
吕不韦又是深深的一声叹息,他叹的是郑国吗?非也,他叹的是他的母国卫国。
卫国作为姬姓氏诸侯国,王室血统高贵,封地亦是富庶。曾经有过的良将名臣才子众多,然而再多的臣子辅佐再大的助力,若是遇上君主立不住也毫无作用。就像是赵国如今一般,廉颇能打,会打,敢打,然而君主不信任他,便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何用。
“所以,选择一个优秀的君主十分重要。”吕不韦这样对自己的儿子说。闻言,吕安扬起了脸颊,“那嬴异人会是个好君主吗?”
“这个嘛……”吕不韦微微一笑,高深莫测极了,“父亲也不知道呢。”
只是他觉得可以赌一把罢了,而嬴异人是最合适的对象。
吕不韦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头发想道:正因为是想要赌一把,所以他才急匆匆地将儿子带在身边。若是自己有个万一,他的儿子也能有更多的经验,他时间不多,能多教一点就是一点。他知道儿子聪明,也知道儿子被传授了不少学识,只是,会得再多也比不上亲身去经历一遭来得印象深刻,无论自己胜败与否,于安儿而言都是一笔财富。
若是当真有个万一,那么他自己也会是儿子最好的教材。吕不韦相信,言传永远不如身教来得有效。
“不过验证他是否会是个优秀的君主的一日,想必不会太远。”
一语成谶。
赵军援军抵达后不久,赵国前线的甲士便增至十五万,民兵二十五万,总兵力四十余万,而此时秦军号称挥兵六十余万,甲士数目和民兵数目未知。
物资和人力抵达后,赵括将民兵分为三波,分驻韩王山、大粮山和百里石长城作为后补兵力,赵括则携十五万精兵驻赵军长平大营。就在赵军万事俱备之后不久,秦军忽而派人来攻,以往据守不出的赵军突然出关迎战,秦军与赵军在长平一带交战厮杀后,秦军的五万精兵抵挡不住攻势败走,赵军乘胜追击,斩杀秦军数万,现正大军全军出击攻打秦军。
赵军大胜的消息刚传回邯郸立刻引得民众欢呼雀跃,而在公子异人的府邸之中,吕不韦却执笔为异人绘出长平一代的地形图。当他停笔之时便见到异人神色激动,不禁有些讶然,异人看了吕不韦一眼,带着些犹豫又带着些欣喜地问道:“吕卿,此是否为王龁之计?”
“殿下何以得知?”
异人犹豫了下,他伸手点向了羊皮纸上,以手指画了两个圈,那真是以大粮山为分界线的两个圈,随后抬眼看向吕不韦,目露征询之色。
吕不韦笑了。
因为他知道异人懂了。
长平一地之所以被廉颇选为驻守之地便是因为此处是一个被西南走向的韩王山、东西走向的羊头山、南北走向的大粮山构成的一个天然三角防御地带。也就是说对于赵军来说,此处正是兵书上的面河背山之势,且重要的两道补给也由山脉阻挡,此处无疑是一处绝佳的屯兵之地。
更不必提这些山谷背后还是赵国连绵的赵长城了,赵括选择继续在此处驻兵并没有任何错误,这里也是廉颇花费了大量精力和时间经营之处。
只要守住这个地方,赵军便可借由以守代攻的方法一波一波消灭秦军进攻军队,从而减少对方的人数。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的对手秦国按常理出牌与他们进行遭遇战。
可秦军一定不想和他们打遭遇战,因为那和之前的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三年的每一场战役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均是以彼此之间相持不下作为结果。
异人是秦人,他非常清楚对于老秦人来说什么才是最宝贵的——那就是人。
秦人占据贫瘠的西方土地,地大物寡人少,尤其比之占据广袤农耕地带的赵国来说,单拼人口,秦国比不上赵国。
赵括最大的优势是他是名将赵奢的儿子,但是最大的劣势也恰恰在此。他是赵奢的儿子,但赵奢也好,赵夫人也罢,对儿子的评价都不高。赵夫人甚至在赵括领兵出征前去寻了赵王求来了一道“兵败勿殃及家人”的旨意。
这道旨意下达之后于赵家一家是安全了,但于赵括而言无疑是极其的耻辱。论兵法他不输任何人,便是父亲赵奢也败在他的手下,然而父亲说他不够灵活,母亲说他必定兵败,唯一相信他也给他机会的便是赵王。
而且赵王几乎是倾举国之力和他的威严将宝压在了赵括身上,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如今这般又怎是单单一个知己可以说得清的?
对赵括来说,赵王是他的恩人,他成就了自己,而他也要用自己的战绩成就他的王。此战了结,他就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踩在秦军尸骸之上封侯拜相,同时,送他的王等上那诸侯之主的地位。
年轻人的想法太好看透了,就连与这两个年轻人都没有太多接触的异人都能隐约猜到他二人的心思,何况秦军。
异人的猜测是基于他对秦军有足够的信任,他认为秦军不可能这般愚蠢到会没有察觉赵王临战换将的目的,那么,如果秦军知晓赵国大张旗鼓换将的目的,为何还会被出击的赵军“攻其不备”?答案就在异人划下的那两个圈里。
绕背。
这是一个但凡有些战术素养的人都能想到的计策,攻其腹背,以成包围之势,随后瓮中捉鳖,这也是每一个将领都想要达成的目标,围而不攻这便是对己方兵士最低的损耗。
但是孙子兵法自成书之后读者众,但凡带兵行军之人又有几人不读兵法?大家都知道绕背是一个好方法,自然都会防备其后背,如果有了防备那么绕背又有什么用呢?很简单,所有的兵法的前提都是在于“奇”,出奇方可制胜。只有在敌方绝对想不到你会这般做的时候你这么做了,这才是兵法存在的意义。
然而……
“此计未免过奇也……此不过某之愚见,卿莫怪。”嬴异人摇头笑道,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天真,赵军之将赵括本身就熟读兵书,怎会想不到此招?他既然毫无防备还敢大军出击,那便说明其后方稳固自无忧。赵军的后背便是由廉颇修葺的铁壁百里石长城,秦军此前越不过这道口,现在当然也越不过,他这也不过是看着地形图乱想罢了。
哪知这话说完,吕不韦却是露出了一抹笑,“公子,某有一猜测。”异人好奇看去,就见吕不韦嘴唇翕动,吐出了六个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