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吕夫人正好进来,见他一个人迎风眺望远处有几分奇怪,“夫君在看什么?安儿呢?”
吕不韦缓缓回过身,轻咳一声颇为矜持地对妇人道:“安儿去为我锻造甲片了,许是有些日子回不来。他走得急,并未同夫人报备,不韦下次遇见了定是要责备他的。”
话虽这么说,但吕不韦的两撇美髯都要翘上天了。吕夫人顿时有些奇怪:“甲胄?可他不是刚刚才搬出去……”
她的话头一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吕夫人默默将后头的话咽下,对面上露出些疑惑神色的吕不韦道:“真是的,他刚刚才搬出去了几个酱缸,现在走得这般匆忙,我都不知道他把酱放在何处了。”
吕不韦原本放平的胡须再度翘了起来,“这又有何妨,这几日不食酱便是了。”
“那便有些没滋没味了,何况老太爷前几天才说想要吃红烧肉呢。”吕夫人沉吟了下,“这样吧,我去隔壁要上一些。”
“这有些不妥吧……过于叨扰……”吕不韦刚有些犹豫,就见吕夫人竟然已经披上大氅带着侍女出了门,行动力非常之强,远远就听吕夫人笑着回道:“哪儿就是叨扰了,远亲不如近邻嘛。”
家里发生的一切吕安暂且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伟大的母亲扶住了他这辆摇摇欲坠的小破车。
匆匆赶回了都水监后,吕安便召集工匠开了个简短的小会将工作安排分了下去,他在路上就将接下来要准备什么材料、这些材料从何而来、需要哪些部门协调帮助在脑中一一罗列了出来,现在只需要行动即可。
当然,这种出于自己本职工作范畴以外调动集体力量的行动他也必须向上打报告,这可不是之前大家闲下来的小打小闹,如果未得允许便是公器私用。不过吕安有九成把握秦王会批准他这一实验请求,异人对于发明创造持纵容态度,这也是吕小安能胡乱倒腾的主要原因。
如果不同意,那他也有不同意的法子,否则之前的铁片是怎么造出来的?只不过他现在要把工程压到二十天,如果能走官方路子会更快。
都水监主要是土木工程,很少牵涉到熔融,这里火炉以及原材料、燃料均是不足,若是要锻铁便需要借用兵匠坊那边的大熔炉。
不过自己的地盘也有些别处没有的东西,譬如他之前为了夯实地基所制造的夯地机。
其实就是一巨大的铜块,由绳挂在架上,然后由人力拉起然后松手使其落下,优点在于可大面积施工,加快施工速度,且夯得实。缺点便是在于这东西太大,哪怕经过他用滑轮组省力了却也需要十来人一起拉动,毕竟是靠着其本身重力来压地的。
——还有就是成本太高,虽说用的基本都是不能锻造兵器的劣铜,但到底也是铜,稍微加工一下还能做做铜钱(没错,秦国不受欢迎的铜钱都是这么来哒)。为此哪怕在装上了可以省力的轱辘之后也没有大面积铺开只有这么一台,现在拿来当粉碎机倒很不错。
另一方面,他令人采买了大量的煤石,优劣无所谓只要量大就好,然后这些煤石被一古脑丢进了封口的窑炉内,进行封闭式干馏。
吕安顶着众人不解又不安的眼神捏了捏指尖,就等着递上去消息的批复。终于,在三日后吕安拿到了异人的允许通知。
秦国的办事效率非常高,就在异人的回复抵达的时候,兵械坊之人就找到了他。
吕安与被派来协助他的男人相互见礼后便将一侧竹简递过去道:“这些还要烦劳坊主了。”
男人接过来展开一看,眉头微微一皱有些意外,他同吕安又确认了下期中疑点,便执卷告辞。当天下午,工坊之人便来告知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恰好炼焦的窑炉上头的烟色已然转色,匠人们将柴火移开等里面的煤冷却后。炼焦其实和烧炭有些类似,使用的都是干馏法,这一方法的重点便是在于要隔绝空气。
但是以如今的条件完全隔绝是肯定不可能,所以里头的煤最外层一部分一定会和氧气发生反应烧毁。窑炉要得急,其本身是拿来烧陶的,密封性不算很高,只是粗粗用泥浆砖块将那些缝隙堵住,如果这其中有哪处在烧制过程中脱落,氧气可以自由进入的话,那么一炉子煤都将前功尽弃。
开炉的一刻,吕安的心被高高提起,就怕看到一炉子煤灰。
“阿兄。”正在此时,他听到了赵政的呼唤,小孩身后跟着几个侍从正快步从外走来,吕安忙制止他,“殿下,前头危险,可莫要再前进了。”
哪知他刚刚开口赵政便撒腿就跑,等他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小孩已经近在眼前了。
吕安额头爆出了一个青筋,这孩子谁家的?好想揍他!
在教育弟弟上头从不吝惜棍棒的吕安深吸了一口气,对赵政道:“殿下,请后退一些。”
赵政用眼角余光觑到吕安绝对称不上好的脸色,忙退后几步。虽然阿兄此时说话尚且客气,但是赵小政非常清楚吕安的想要使用暴力的心正在蠢蠢欲动。
就算人多不会被打,但是经验告诉他阿兄一定会秋后算账的!好汉不吃眼前亏。
见赵政退去了安全距离,吕安才让匠人彻底开炉子。避开了直冲而出的热浪后,匠人们用特质的铁扒将里头的煤块扒拉出来,外头的人十分默契地将之分拨开放凉,偶尔也会有尚且在燃烧的需要浇水熄灭。
而高温燃烧中的煤块遇到水立刻就会呲溜一下将之快速蒸发成水蒸气。蒸汽的温度要远高于热水,尽管有吕安提醒在前,但还是免不了有匠人被水蒸气烫到。
吕安立刻趁机教育弟弟:“有时候以为安全了其实才是危险的开始,在专业的领域里面一定要听专业人士的话,听人劝才能吃饱饭。”
赵小政忙一本正经点头,上演大写的乖巧二字。见状,吕安的心稍稍放下了些,问道:“殿下怎的会来?”
“父王派我来的。”赵政示意吕安看自己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这几人均是异人身侧的内侍。双方见礼后,赵政道:“父王知道你着急,若是走寻常流程恐怕会有延误,有我同几位常侍在可以省了周旋。”
虽说异人批了吕安的事,但是需要多部门协调的情况下总是难免需要等待或者打官腔。虽然赵政还是个小孩,但作为太子他也可以调动各部门,有他在吕安的确能够省下不少力气。
他们大王真是太贴心啦!
咦?等等。
“大王知道我着急……?”吕安有些犹豫地问道,“是何意?”
“阿兄不知道吗?”赵政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左丞相私底下去找了右丞相夸奖阿兄数次,右丞相不堪其扰便来找父王告状,父王于前几天特地寻了左丞相面谈,现在估计整个朝廷都知道阿兄此番动作是想要为左丞相炼甲了。”
“既然要为左丞相炼甲当然要赶在出征之前啦。”
见吕安表情空白,赵政补充了一句:“阿兄莫要担心会有人说闲话,此事已经被父王定位为阿兄纯孝之举,何况若是能够因为父锻甲而制出锐器之法也算是一段佳话,父王不会怪罪于你的。”
“不,不是为了那个。”吕安小小吐了口气,苦笑了下,他为父亲锻甲一事如果人尽皆知,师兄不是也就知道啦?
师兄前后一联系,一定会明白正是因为他将甲片给了他,所以才需要临阵锻甲,按照师兄的为人一定不会收下甲片,说不定还会上门致歉。
那,那接下来等着他的不就是……
吕安深吸了一口气,握拳,决定一定要将质量更好的甲片锻造出来,只要锻造成功他就能一口咬定自己是因为有了更好的法子才将甲片送给了师兄的,才不是因为先给了师兄临时抱佛脚才做给阿父的。
就算车子已经半翻,吕安也一定要拿千斤顶把它撑住。
当日,冷却完成的一批焦煤被送去了兵械坊,对于这种颜色特别,表层仿佛上过漆一半的煤匠坊众人纷纷前来围观。又听闻他说用此煤作为燃料可将温度有效提高,还不伤铁矿质量,众人都有些半信半疑。
不过在坊令一声令下后,这些方才还指指点点的匠人们立刻露出了专业的一面,他们攀上炉顶向下以此投入各种粉末,其中也包括被吕安砸碎的铁矿石,投焦开排,正式开炉炼制。
新燃料的优势很快便表现出来,在三台排风机轮流灌入足量氧气之后,其温度快速升高。同时,因为铁矿石被碎成了粉末状颗粒变小更容易导热。不过半日,炉顶的观察口便表示看到了铁矿开始发红融化的情况。
又过了半日,一声令下之后,底层的铁水被从炉内先行放出,这些呈现熔融状态的铁水此刻含碳量还很高,只是质量稍优的【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