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奇怪的态度让尉缭微微皱眉,只是信息太少,似乎重点全在吕安的字上,这个字有什么特殊的吗?
“师兄!我洗好啦!”冲了个战斗澡的吕小安在里头边拍水边唤道,尉缭应了一声,打开吕安的箱笼给他挑了一套穿着舒服的料子又回头走了进去。
吕家的宅院本就是昭襄王的温泉别院,整幢院子的设计规划都十分大气,因此在得了赏赐之后吕家人也并未大修,只是将几处宅子划分了下改成较为符合礼制的院落——吕家老太爷是读书人比较看重这个,不修好不肯住。
二老的院落在最北头,吕不韦的几个兄弟按照秦国的规矩已经分家出去另外置宅便没有给他们留房,然后是吕夫人和吕不韦的宅子,属于独子吕安的院落最靠近正门,位于东南方向,西南方向是客厢。和别人家不同的是,吕家还特地留了一块区域用来种植温泉瓜果。
吕安领了职之后,为了他和同僚来往方便还给他的院落开了一扇门,他宅院里的温汤也独成一体,直接引新水而来。新水温度有些高,尉缭一进去就看到吕安整个人被泡得红彤彤的,他忙上前把人捞起来。
他体力消耗倒是还好,精力消耗却是挺厉害的,温泉一泡吕安整个人就有些困,他站在原地任由尉缭将他擦干净穿上衣裳塞到被窝里,“师兄?”
“先睡一会。”尉缭拍拍他,“这事没那么快讨论清楚,只怕要等蜀郡调查的人回来,景熙急也没用。”
吕安的被褥在他抵达咸阳前就被吕夫人拿出去晒过,又香又松,像一片云朵一样盖在身上特别舒服。吕安本就有些昏沉,一听尉缭的安抚更是觉得有道理,在他理智说服自己前他的身体已经先听从尉缭的安排进入了睡眠状态。
就在进入梦乡前,吕安忽然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他在今天大朝会时候被赐字,一出来就被尉缭接走,尉缭应该没有那么快能得到消息啊,怎么就直接叫他字了呢?难道是我同师兄炫耀过而我不记得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尉缭在咸阳做官,又是天子近臣,或许是异人在商量他的字的时候被别人听到了吧?
吕安打了个哈欠,感觉后背被人安抚性地拍了几下,就陷入了深眠之中。
事实就如尉缭所料,蜀郡的事情被异人暂且放置,而吕安的评定也被暂且搁置,既没有让他回去也没有下一步的安排。吕小安在咸阳城游荡了两天重新熟悉了一下这座他离开了近三年的城市,终于还是耐不住空闲跑去忙活蜀郡商人们的物产节的事情了。
吕安的二叔本身是个读书人,然而在抵达秦国之后不知怎的莫名点亮了炒房地产的技能点。在按照秦国的规矩分家分出去之后,吕二叔没了老爹的压制更是浪得飞起,很快就买了一堆的地皮。其中就有一块地位于渭河沿岸,是标准的因河流地下水位高,又出于风头引起的盐碱土。
他本意是打算将那些地方夯实了盖房子,这种土地已经被大侄子盖过章的,种庄稼肯定亏本,所以他打算拿这块地方盖房出租,或者是出售给刚刚进长安城没有爵位的那些没资格住大宅子的六国人士。
吕二叔查过市场后觉得这条路非常有前途,只不过占用耕地盖房当中需要审批,必须要判定这块地确实没有办法种出粮食后才能作为商业用房。
现在这些空地正好就被吕安租了过来,他还特地搭建了双面展台,靠近河道的那一部分也被放上了商品。
引客效果极其显著。
渭河作为咸阳城的主干道,为了方便咸阳原和咸阳城内的沟通本身设有不少垛口,不过在现在秦国大河上搭建了两座大桥过后,摆渡过河的人数少了不少,反而多了想要近距离参观雄壮桥墩的需求。
船把式们响应社会需求,开发了环咸阳原的旅游线路,将靠近城内的渭河路线和咸阳原背面参观风车水车的泾河路线连接起来,有不少刚到咸阳城的六国人会选择这条泛舟河上的方式大概了解咸阳城。
会泛舟河上的基本有钱有闲之人,蜀郡别具特色的展台一搭建很快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只可惜展台所在是渭河流出咸阳原的地方,水流颇急不好停驻,他们只能惊鸿一瞥,匆忙间看几眼蜀郡的各种特产听到几句喊话,都来不及细问船就转弯了。好奇心怂恿之下,这些游人刚刚上岸后立刻便冲着蜀郡的展台来了。
这些游人的到来甚至比在咸阳城发广告吸引过来的人还多。
果然还是和受众有关系吗?吕安摸了摸下巴如此想道。
他此刻正站在展台一旁,看着受过培训的蜀郡小吏热情地为咸阳市民以及六国来客一一介绍蜀郡的种种物产。对于精美又新奇的蜀郡货物,咸阳人们这些日子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们都非常给面子,无论是蜀米、蜀布,还是腊肉、咸肉、干笋等特产全都只有一个字——买!
但是六国来客就不一样了,在他们的印象中,蜀郡可完完全全是蛮夷之地,买蛮夷的东西,这有些失身份啊……
这些人转移步子打算离开,视线一转就看到了一处人较少的展台,那边的展台上放着一堆的黑色石块,负责那个展台的小吏模样颇为清秀。一和他们的目光对上,小吏就立刻招呼道:“郎君,可要来看看我们蜀郡的墨块?”
墨块?原本准备离开的一个客人脚步一顿,不由自主挪了过去。见他过来那小吏立刻掏出了一椭圆形的黑色墨块热情地递到了客人手中,“郎君,一看你就是读书人特别有眼光,你看看咱们蜀郡的墨,色黑、墨稠,还有馨香,研磨无声,绝对不会打乱思路。哎呀,您可别不信,咱们这可不是寻常的做法,有好几百道工序呢!”
制个墨而已……哪儿就有这般玄乎了?
这书生名黄生,是齐国人,刚刚学宫毕业,游历时经过秦国。
齐鲁之地在七国之中一贯以自家文风鼎盛为傲,鼎鼎大名的稷下学宫便是在齐国,就连如今秦国学宫的掌宫当年也是稷下学宫的老师,在黄生看来,秦国学宫也就是稷下学宫的分院而已。
他的原计划是游历七国后回齐国谋仕,秦国是最西一站,也是打算蜻蜓点水而过的一站。毕竟在他的印象中,秦国当为蛮横之地,好胜斗狠绝不会少。在得知他要来秦国之前,家人们还想要为他雇上勇士保护他的安全,哪知勇士在听闻要到秦国后纷纷摆手拒绝,说什么都不愿意来。
他还以为是因为秦国危险到了勇士都不敢入的程度,到了秦国后才发现他们不愿意来的原因是秦国太安全,他们非但没有用武之地,还有可能因为个人习惯被秦法整治。
在秦国,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城邦还是乡野都十分太平,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危险模样,甚至于一旦有人吵架即将发展到斗殴时还有乡民来立刻将人分开。
其中种种,黄生看得颇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单就治安一点,他竟是觉得秦国完全不亚于齐国。
另外还有服装……齐国以商贸兴国,单就民众而言,齐国的老百姓走出去都可以说是最富庶最时髦的,结果他们那儿热门的印花布,在秦国居然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布料?好吧,这毕竟有原产地优势。
然而齐国的支柱产业海盐在秦国也不受欢迎这一点就令黄生非常不快。
比起海盐,秦人更喜欢吃他们的蜀盐,据说是嫌弃海盐味苦。
这怎么是味苦?盐的苦,能是苦吗?这是风味啊!
黄生对此非常不愤,他觉得这是秦人没有品位不懂欣赏齐国文化,然而作为一个熟读经典之人他也不好就此出言批评,此着实非君子所为。
为君子者要尊重他人的爱好,也要原谅别人的不足……冷静,冷静。
于是,一肚子气的黄生在街上晃悠的时候就遇到了发传单的蜀郡小吏,一时兴起便过来看热闹了,他对蜀郡的各种干货食材不感兴趣,对蜀布……哼,也不感兴趣,但看到蜀郡拿出来的所谓“好墨”之后情况不一样了。
在笔墨上头,作为文化人又是齐国人的他有着绝对的信心。他们齐国的墨名满天下,书生们更是以自己做墨为雅事,黄生当然也做过,也正因为做过他才对这小吏的说辞嗤之以鼻。
他抬手接过了小吏手中的墨块,眉宇间带着轻慢。他以小勺沾水倒在砚台上,准备摩擦两下后便出言讽刺这附庸风雅之徒,黄生连等等准备怎么说都打好腹稿了。
然而,墨块一沾砚台,黄生便面色一变,摩擦几下后,更是满脸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
墨块沾水后手感润滑,他连续转了数十圈,手感全无顿挫。随着墨汁化水,他的鼻子还捕捉到了清幽馨香,淡雅迷人,墨汁色泽黝黑,他停下动作观察片刻,黑色竟然并未沉淀。
这,这是怎么做到?!
黄生亲手做过墨,自然非常清楚墨块就是将石墨碾成粉末然后混入牛胶而成,然而无论他们怎么用力碾压,石墨都会有颗粒感,而且石墨本身不溶于水,墨汁放久了便会分层。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了小吏递来的笔沾墨在竹片上写下了一串字,随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色黑、墨稠,馨香、这小吏竟然没有一句吹嘘!
那,那难道这墨也真的需要百道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