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祖爷。”异人吸了一口气,视线一一从室内众人面上移过,用最后一点气力紧了紧被赵政握住的手,终于闭上了眼。
室内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了更大的哭声,而就在这一档口,夏太后却忽然站了起来,她轻轻拍了拍赵姬的肩膀,道:“此后之事,你来打理。”
赵姬愕然,“太后?”
“吾儿想吃桂花了,我去给他做。”夏太后面上的表情渐渐转为平静,她起身后虚晃了一下,然后在婢女的服侍下站稳了身,喃喃重复着“桂花”二字,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她方才听得清楚,她的儿子想要吃东门的桂花,夏太后上了马车,准备亲自跑去东门摘花。
事实上,她的儿子哪儿是嘴馋,而是真的吃不饱也吃不好。
她早早失宠,唯一的儿子在安国君的孩子中又是排行中游,母子二人在安国君的后宫内就是两个小透明,虽然谈不上被苛待,却也着实没有优待。
小孩儿长得快,常要重制衣裳,亦是极为耗布料,生长期时候又吃得多,原本还足够的份例渐渐不再宽裕。当时还是夏姬的夏太后母家并不显赫,她又是出嫁女,娘家没法子提供补助,夏姬每日都在努力怎么让孩子吃饱。
她并不聪明,最后想出来的法子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用省下的布料去换粮食。
布料又要怎么省下呢?很简单,孩子衣服短了,就补上,破了就打个补丁,每年做衣裳的时候留得长一些,不必太过于整齐,到时候再一点点放出来即可。她的手艺其实很不错,但在儿子身上却看不出来,因为异人身上穿着的一直都是不合身的衣裳。
日子虽然不简单,却也不算很难,夏姬一直等着异人长大,等儿子长大了就能有个差事,那时候她也就能熬出头了。
安静的日子直到安国君给孩子们取名时候被打破,安国君给她的孩儿取名“异人”。
异人异人,异于常人,“异”这个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无法说是个褒义词。这世界上没有比宫里头最会捧高踩低的了,她的孩儿自此便成为兄弟们间的笑柄。
秦国的公子们自小修习武术,早上儿子还欢地得告诉他学堂可以吃午饭,可以吃肉,晚上她就被相熟的美人告知儿子在习武时被别的郎君扒下了衣服,然后发现了他衣服上的补丁。
她的孩子性格从来就不是安静温和的,他也曾骄傲,也曾倔强,也曾桀骜,只不过那些刺头都被一点点磨平了而已。
最后甚至被送去了赵国做人质。
而这一切,均是因为她无能。
因此,当吕不韦找上门来,劝说她同意异人被记到华阳名下之时,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她的孩子,只要能过得好,能够从赵国安全回来,她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在异人登上王位后,她也的确有些翻身之感,华阳不喜欢她,她一直觉得她会说服异人同她离心,诚然,她也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可是后来在看到疲于奔波在两位母亲前的儿子,看到华阳还有她背后的楚系势力连连为难异人,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她选择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夏太后。
这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到了最后,她亦是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般无怨无悔了。
夏太后下了马车,接过了一个小篓,然后垫着脚一点一点地精心挑选着这棵丹桂树上的花。
她其实在异人被送去为质后就学会了以桂花为食材烹制,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做,时间久了,她也忘记了这件事。
夏太后挑得很仔细,保证每朵花瓣都是最完整最漂亮的,她刚刚集满了一小篓,便听到咸阳宫传来的钟声。
她的动作一点点慢了下来,最后木着脸抱着一篓鲜桂花回到了马车上,她没有让马车起步,只是坐在马车上木着脸透过窗框看着那颗巨大的桂花树,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
有些遗憾,有些错过,势必是不能再挽回了。
三月后,秦王政元年,二十岁的嬴政站在了祭天之礼的主位,他注视着祖宗牌位中多出的最新的牌位,缓缓举起宝剑划破掌心,引血入酒。
奉常接过酒碗,与牺牲之血共同洒向柴垛,柴垛被点燃,大量烟尘滚滚通天,嬴政站在祭台之上,恍然间,透过层层烟火,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一干秦王站在云端,他们都在默默注视着他。
嬴政闭上双眼,他展开双臂任由青烟和寒风将他的袍袖卷得烈烈作响,他听到了一声比一声更响的质问。
【嬴政!尔可能福佑万民严于律己,励精图治?】
可。
【尔可能虚怀若谷,从谏如流?】
能。
【嬴政,我赢姓五百年之伟业落在了你的身上,五百年的业果也在你身上,你可敢承秦国苍生之重,承天下民心之托,来开万事之伟业?】
我敢。
【如此,当为大善。】
强风拂过,卷起地上烟灰布帛送上青天,年轻的帝王缓缓睁开了双眼。
半年后,夏太后离世,葬杜县。又过三月,秦国将领蒙骜过世,秦王准其牌位送葬忠烈祠。
自此,秦国正式跨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第241章 大国崛起(24)
秦咸阳宫, 宫殿内的摆设依旧,新上任的秦王尚且未给这座秦国最高的政治中心涂上新的颜色。
但因为主人的变换, 宫殿内已经染上呈现了新的气象。
譬如……秦王异人当政时期, 朝堂上可没有那么闹腾。
在秦国大将军蒙骜过世之后,秦国的老一代人开始将权柄转移给了年轻人,秦王政并没有刻意得地提拔年青一代人, 但事实上坐在朝堂上的不少人却已经是秦国的新一代。
直到这时众人才愕然发现,原来秦王异人给儿子铺路已经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了。
年轻人火力旺,虽然也有不少不动如山的朝臣,但更多的则是满地蹦跶的年轻人。秦国的老一辈代表——秦国相邦吕不韦面色平静地看着年轻一辈代表的儿子吕安被诸多臣子围攻,丝毫没有出手相助亦或者是帮忙的意思。
这作壁上观的态度十分明显, 恍然间让众人亦是跟着觉得吕不韦是不是也不赞成吕安的提议?小吕郎君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是不是压根没有和他的父亲商量过?
想来也是,小吕郎君作为秦国的治粟内史, 不想着花省钱, 却老想着用花钱,这个想法着实是大大的错误。
历来,众人已经习惯了治粟内史是个守财奴的模式,乍然间遇到一个不守财, 刚上任就想着大把大把花钱的主,还真是有些不太习惯。
吕安安静听完众人反对的意见, 略一振袖, 走到堂中冲着坐在上手的嬴政拱手后悠然开口,然而他态度虽然轻松,但听他说话那些人的表情却是愈加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