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挥了挥手,道:“你这丫头,竟然和老身客气起来了,你要学学你母亲,有什么是呢,就说出来,放在心里头,让我这个老人家来猜么?”
嬴政越听越是心惊,刚开始问自己是不是给刘彻出了注意,后来又影射王太后装乖,其实暗藏祸胎,现在又开始说自己藏了心事。
嬴政真是不得不对太皇太后另眼相看了,女人的心思永远要比男人细致,犹如发丝一般,柔顺时是上好的丝绸,却能瞬间剌破手指,并不比快刀逊色如何。
而窦太皇太后,还不只是个女人,是辅佐了三朝的元老,可以说,现在刘彻之所以能比以前小心翼翼,比以前沉稳老成,都是因为在和太皇太后明暗的较量中,慢慢成长起来的。
嬴政从来不敢小瞧了她,但是嬴政也没想到,自己刚刚动作大一些,竟然就被太皇太后看了出来。
连忙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儿呢?都是些小打小闹,外婆是辅佐朝政的人物,我这些事儿说出来怕入不得太皇太后的耳朵呢。”
太皇太后只是笑了一声,脸上还是那副慈祥的表情,也没再说什么。
嬴政为了讨好她,和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话,谈论的都是什么虫儿叫声好听,什么鸟儿羽毛最美。
太皇太后道:“老身啊,瞎了这么多年了,就连皇上长什么样子,都未曾瞧见过,鸟儿漂不漂亮,早就不记得了……但是呢,瞎了也有瞎了的好,看不着就免了好多气受,谁给老身脸色,老身也看不见,正好图个清静,别人想气我,我偏不生气,这样才能活得长。”
嬴政听她没头没脑,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看似是老糊涂的唠嗑,其实句句都有深意。
正说话间,贴身的侍女端了药过来,跪在凤座前,将药碗擎上去。
嬴政接过来,对太皇太后道:“外婆,该吃药了。”
太皇太后点点头,摸索着接过药碗,一仰脖子喝了干净,侍女赶紧又端了水来,太皇太后用帕子擦了擦嘴,道:“不服老都不行,身子不好了,整天喝药。谁都嫌药苦,可真到了喝着苦药没味儿的时候,那心里头,才叫着急呢。”
说着摇了摇头,叹口气。
嬴政道:“外婆身子如此硬朗,就放宽心罢。”
太皇太后喝过了药,有了些倦意,侧着身,用手支着头,嬴政见她有送客的意思,准备起身。
楚服上前来扶着嬴政长身而起,毕竟嬴政现在行动不便,更怕磕了碰了,自然要保护的妥妥当当的。
嬴政笑道:“外婆若是乏了,就躺一躺罢,我就先退下了,不妨碍外婆休息。”
太皇太后还是合着眼,支着头,微微颔了颔首,嬴政行了礼,这才慢慢的走出东宫去。
等嬴政走了片刻,太皇太后才缓缓的睁开眼睛来,她的眼睛已经没有年轻的时候那般晶亮,却并不乌涂,只是直直的盯着前方,道:“窦婴,出来罢。”
凤坐后面不远有一处珠帘,珠帘后面连着内室,一个身着官袍的老者从后面掀起帘子,走了出来。
窦婴出来,跪拜在地上,太皇太后道:“起来罢,这儿也没外人,坐罢。”
窦婴谢了恩,这才恭恭敬敬的站起来,沿着台阶的沿子坐了下来。
太皇太后没头没尾的道:“你怎么看?”
窦婴抬眼皮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沉默良久,道:“臣……臣不知太皇太后说的什么事儿。”
太皇太后冷笑了一下,道:“你就装,装罢,你比谁都精明。”
窦婴笑了一下,道:“太皇太后夸奖了。”
太皇太后道:“老身眼睛瞎了,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你呀,还在记恨着之前老身把你除了门籍。”
窦婴连忙从坐变跪,叩头道:“窦婴不敢,臣心中真的没有记恨过太皇太后,一丝半点都没有。”
太皇太后道:“行了,你也别跪了,老身是吓你一吓,窦婴啊,你是谨慎的人,对谁都这么恭谨,这不是你的错。”
窦婴慢慢的站起来,擦了擦额头上没有的汗,又坐在台阶的崖子上。
太皇太后道:“你对阿娇的事儿,是怎么看的,方才她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窦婴又想了想,才开口道:“皇后娘娘方才说的,和对卑臣说的,几乎没有出入。”
“谁问你这个了。”
“是是。”窦婴继续道:“卑臣觉得,皇后娘娘没有做错什么,相反的,还帮助了皇上,这无可厚非。”
太皇太后点头道:“是啊,只是……老身也真是眼睛瞎了,以前竟不知道,这看起来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丫头片子,居然有这么深的心思,不简单呐。”
窦婴笑了一下,道:“说实在的,卑臣也没想到,太皇太后应该高兴才是,以前担心皇后娘娘太娇贵了,与皇上合不来,如今好了,也不需要太皇太后多费心。”
太皇太后道:“只能期望这是件好事儿了,不要再出一个王夫人才是。”
窦婴听了,抬头看了太皇太后一眼,侍女端来水放在桌案上,窦婴拿过自己手边的喝了一口,明智的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道:“若真是老身想多了,就万事都好。眼下要担心的还是阿娇身怀龙种的事,你是做长辈的,老身跑不动了,你就帮老身都瞧着阿娇,别让人给使了绊儿还不知道……就像那个卫子夫。”
窦婴道:“不是卑臣说,只是皇上的后宫里,也不可能只有阿娇一个,若是皇上真的看中那个卫子夫的话……”
“不行。”
太皇太后连想也没想就把窦婴的话打断了,道:“老身就是看她不上,你要知道,那个人之前也是被看中了带进宫里来的,如今却坐到这个位置,是什么简单的人么?皇上还年轻,老身是怕他,根本制不住。”
窦婴没有再说话,他很清楚,太皇太后口中的“那个人”,指的就是王太后。
王太后的出身也不高,而且在被景帝带进宫中之前,已经生下了一个女儿,除了出众的美色,王夫人那时候也是出了名的安分温柔。
因此太皇太后也越发的忌惮这种人。
其实之前卫子夫和皇上聊得好好的,李延年突然进来打断二人谈话,并不是来了兴致或者看卫子夫上位不顺眼,李延年是小心的人,就算给他几个脑袋,也不敢冒冒失失的做事。
因为李延年早就接了太皇太后的好处,又忌惮着太皇太后的威严,所以不能不为太皇太后办事。老太太说了,让他办的事儿一点也不难,就是不让卫子夫爬上龙榻,其余什么都不用管,所以李延年才硬着头皮冲出来打岔。
嬴政出了殿门,想要上了车回椒房殿去,只是走了半路,忽然顿住了步子,楚服扶着他,道:“娘娘,怎么了?”
嬴政并没有说话,只是往回走,随便找了个守卫的士兵,道:“魏其侯方才来过了?”
那士兵被嬴政一问,立时答道:“回皇后娘娘,是的。”
嬴政又道:“什么时候走的,你有印象么?”
那士兵道:“回皇后娘娘,魏其侯还没有走。”
“没有走……”
嬴政只是轻声的重复了一遍,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刚才老太太说魏其侯窦婴来了,但是已经走了,是前脚走的自己就来了,不然还可以一起拉拉家常。
很显然太皇太后说了谎,而且之后太皇太后三番两次的试探和警示,也让嬴政起了疑心,自己做的如此谨慎,就连想要收服主父偃和东方朔也是循序渐进的,并不太大动作,再加上太皇太后本身疼爱这个陈皇后,这样怎么可能突然就被怀疑上。
嬴政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窦婴,因为自己之前很看重窦婴的才能,所以多和他说了几句话,没成想,窦婴确实是个人才,但却是个忠于大汉的愚忠之臣,竟然把自己和他说的话全都转述给了太皇太后。
嬴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就转头继续往台阶下面走,上了车回椒房殿去了。
嬴政并没有害怕窦婴或者太皇太后,只是觉得分外的有意思,刚开始刘彻的冲动义气和简单的想法,都让他觉得没有什么难度,原来真正的倒刺一直掩藏在这里。
刘彻有半个月没去过椒房殿,这让所有人议论纷纷,而这半个月中,大红大紫的就是卫子夫了,谁都知道皇上身边有个贴心的侍女,说话温柔,声音也小,看人从来不敢抬起头来,面皮儿薄得厉害,但是很讨人喜欢,陛下看着就高兴。
楚服又听见外面有人咂牙花子,回了殿里,见嬴政还是不着急的瞧着竹简,也不知竹简上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能比得到皇上的宠爱还重要。
楚服走过去,道:“娘娘,外面又传风言风语了,娘娘您就不听一听?”
嬴政眼睛没从竹简上挪开,凉凉的开口道:“听什么?”
楚服道:“那个卫子夫,这些日子已经爬到了天上去,宫里头经常能听到提起她的名字,就连……就连皇上,似乎也爱见着她呢。”
嬴政道:“封了才人?”
楚服道:“这倒不曾听说。”
嬴政道:“既然还没有,有什么可着急的。”
楚服皱眉,着急道:“娘娘呦!您怎么不着急,奴婢都急的厉害呐!”
嬴政这才放下手里的书,抬眼去看楚服,道:“楚服啊。”
“奴婢在。”
嬴政慢悠悠的继续道:“你跟着我,是为什么?因为我是皇后,母仪天下,能坐在这凤座之上。若是有一天陈皇后突然变成了空架子,不再被皇帝宠爱,甚至被废了,还有谁愿意跟随着?”
“娘……娘娘!奴婢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楚服被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来磕头。
嬴政却不拦她,他说的都是真的,当嬴政模模糊糊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个身形憔悴的女人,窝在床上,拿着被子遮住脸,一面哭一面唱着肝肠寸断的曲子,那并不是皇后,而是被废的皇后。
嬴政看她磕头也不管,只是继续道:“没有权,没有利,没有钱,怎么会有人来效忠?一旦别人的钱、利、权比你大了,就会让人心动倒戈……卫子夫一定觉得,她自己面对的利益要比我给的大,所以开始不服管教了,开始偷偷的往上爬。”
他说着,站起身来,笑的凉飕飕的,没有什么语气,道:“我并不怪她贪婪,只是须知道……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楚服这才听明白了,不过仍然蹙着眉,道:“只是他现在这样出风头,奴婢都看不过去。”
嬴政笑道:“你觉着,皇上是真的喜欢她么?卫子夫和卫青相比,皇上恐怕更喜欢后者。”
楚服一时间没听明白,嬴政道:“如今朝中不稳定,暗流纵横,卫青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也是皇上精心培养出来的,一个能为他守土开疆的将才,和一个温柔娇媚的女人,作为一个帝王,自然要毫不犹豫的选这个将才……而皇上也是这样决定的,你以为他宠信卫子夫真的是看中了卫子夫的美色么?是想要拉拢这个女人的弟弟罢了。”
楚服连忙道:“还是娘娘看到深远,奴婢目光短浅了。”
嬴政道:“只不过,这个卫子夫也当真是了不起的女子了。”
楚服道:“娘娘那也不能不有所作为啊,如今卫子夫已经把皇上讨好的团团转了,皇上半个月没来过椒房殿,这是前所未有的,连窦太主都着急着呢。娘娘不如这样子罢,奴婢弄个小家宴,将陛下请过来,喝喝酒,听听曲子,好不好?”
嬴政摇头,他自然不想去讨好刘彻,而且刘彻对他动手动脚,这是最难忍的,但是如果这样放任不去管,刘彻身边想要爬上龙榻的人又太多,轻视了枕边风,给自己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也得不偿失。
嬴政顿了一会儿,道:“不必弄什么家宴了,诸侯王不是还留在京城里么,过几天就是我的寿辰宴。”
楚服道:“是啊,到时候娘娘一定要把皇上留住,免得卫子夫太嚣张了。”
刘彻在宣室坐着,很快门就被打开了,东方朔走进来,内侍又将门关闭,宣室里就剩下了刘彻和东方朔。
东方朔跪下来行礼,刘彻挥了挥手,道:“不必了,坐罢。”
东方朔这才规规矩矩的坐下来,道:“不知皇上召卑臣来,有什么事?”
刘彻道:“东方朔,你不是很能个么,来猜猜罢。”
东方朔只顿了一下,似乎紧紧盯着刘彻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动,随即很干脆的道:“卑臣……猜不到。”
刘彻大笑了一声,站起来,皇帝已经站了起来,东方朔这个做臣子的自然不能再坐着,也站了起来,垂着首立着。
刘彻虚点着东方朔,笑道:“东方朔啊东方朔,你让朕怎么夸你?你平日里不是总爱弄什么布卦,还有相面,装神弄鬼的,现在不来猜猜?”
东方朔干笑了两声,道:“卑臣那几下小伎俩,怎么能瞒过陛下的英明睿智,自然都是骗人的,只不过刚巧揣摩对了陛下的心思而已,现在……卑臣实在猜不着。”
刘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朕还记得,你殿试的时候,因为卷子写的实在是出言不逊,朕那时候就给你提了最末,金门待诏。结果呢,现在看来,你是真的直言不讳,你这个人实诚,太实诚了。朕……现在就想找个实诚的人说说话。”
东方朔恭恭敬敬的道:“卑臣洗耳恭听。”
刘彻道:“你聪明,是人才,就是有时候说话太直了,让人觉着不中听,朕也不知道是让你改好啊,还是不改好啊。”
他说着,顿了顿,干脆一展袖摆坐在了台阶的沿子上,拍了拍旁边,示意东方朔也坐下来。
东方朔有些受宠若惊,跪下来行了大礼之后,才扶着台阶坐了下来,只不过欠着身子,以示恭敬和君臣的区别。
刘彻道:“你之前不是来给朕的智囊相了面么?你还记得么。”
“记的。卑臣自然记的,当时皇上只说没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