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随即面色一沉,道:“这是什么意思?”
卫青道:“前些日子,卑将曾经去探望过去病,他正在写这个,托卑将转交给皇上,去病说有负皇上重望,这是他毕生所学和行军策略,如果陛下觉得策略可行,陛下可挑选可用之将,依照行事。”
刘彻“啪”的一声将竹简扔在桌案上,道:“什么意思,朕还什么都没说呢,他给自己判了死刑不成?有计策管什么用,有兵书管什么用,朕要的是随机应变的睿智,朕要的临危不惧的魄力,朕要的是他霍去病!不是别人。”
卫青听着刘彻的话,轻笑了一声道:“卑将替去病谢过陛下,去病若是能听见陛下的这些话,想必一定会很开心。”
刘彻叹了口气,拍了拍卫青的肩膀,道:“卫青啊,你的苦心朕知道,你疼爱去病,朕何尝不惜才?他这次太过火儿了,再过几天,得给他们个教训。过不了几天朕就把隆虑侯和去病放出来了。”
刘彻说着,笑道:“朕已经把说辞都想好了,就说陈午病逝期间,隆虑侯和堂邑侯争夺财产有伤风化,朕教训他们一下罢了。”
卫青连忙跪下,道:“谢陛下。”
刘彻还没来得及让卫青起来,就见一个内侍急匆匆的进来,道:“陛下,御史大夫公孙弘求见。”
刘彻让卫青起来,这才让公孙弘进来。
公孙弘给刘彻行了礼,随即道:“陛下,大事不好了。”
刘彻听他这样说,知道定然是给自己添堵的事情,道:“什么事?”
公孙弘道:“齐国刚刚传来的消息,齐国国相主父偃横行暴力,敛财无度……”
“行了。”刘彻突然打断他的话头,道:“朕要听重点,结论。”
公孙弘见刘彻的脸色不好,只好毕恭毕敬的捡了重点道:“齐往刘次昌被逼自尽了……”
“什么?”
刘彻一听也有些怔愣,盯着公孙弘,道:“其他诸侯王听到消息了么?”
公孙弘道:“消息传开的很快,这种事情也捂不住,其他诸侯王人人自危,卑臣让人去打听了一下,好像这些诸侯王想要联名弹劾齐国国相主父偃,和丞相陈蹻。”
刘彻听到“陈蹻”两个字,登时拍了一下桌案,喝道:“这和陈蹻有什么关系?”
公孙弘道:“卑臣私以为,实行推恩令,治罪淮南王、衡山王是丞相的功劳最大,所以这些诸侯王料定丞相是推恩令的主导者,所以……”
刘彻听了没有说话,卫青的心也提了起来,他虽然是个武将,但是在朝廷混迹久了,也听过杀晁错,清君侧的事情。
公孙弘道:“陛下,十二王的上疏马上就会到达京城,陛下要早作决断啊,陈蹻和主父偃不杀,难以平复诸侯王的怨恨,很可能重蹈当年七国之乱的覆辙啊!”
刘彻冷笑了一声,让公孙弘登时住了嘴,两条腿直打哆嗦,就听刘彻冷飕飕的声音,道:“先皇杀了晁错,七国之乱不照样发生了么?”
“这……”
刘彻挥了挥手,不让公孙弘继续说下去,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朕要廷议,公孙弘,你去给朕把三公九卿都叫过来。”
“诺。”
公孙弘立刻就退了下去,刘彻伸手揉了揉额角,似乎有些疲惫,道:“一件事刚刚要过去,又来了一件事……”
三公九卿也听说了齐王刘次昌的事情,很快就赶到了宣室阁。
刘彻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样子,把疲惫掩藏起来,坐在龙坐上,道:“各位也都听说了,就说说自己的意见罢。”
刘彻说完了,扫了一眼众人,眼神留在张汤身上,道:“张汤,你先说。”
张汤连忙站起来,行礼道:“卑臣以为,推恩令并没有错,齐王确实有罪在身,但是罪不至死,而主父偃也确实专横跋扈,用权无度……”
刘彻轻笑了一声,道:“朕让你说看法,你反倒做了老好人,都有错。”
张汤碰了一鼻子灰,但是保持中立的态度是最好不过的,只是再行了一次礼,又坐了回去。
刘彻瞥斜了一眼旁边的汲黯,道:“汲黯的看法呢?”
汲黯站起来,想了一会儿,才垂着首,道:“陛下,此时事关重大,当年先帝杀晁错,就是因为晁错提出削藩之事,让诸侯王感觉惶惶不安,但是杀了晁错,七国之乱仍然不可避免。眼下的局势,虽然诸侯王颇有不满,但是远远不能和先帝时候的诸侯王势力相比,诸侯王已经没有兵权在手,能够引导的也只是舆论,主父偃确实有错,收受贿赂的证据还在排查,不过已经基本确凿,罪还不至死……只是,陛下要考虑一点,齐王年少,秉性软弱,在诸侯王中口碑甚好,再加上正在皇太后大丧期间,诸侯王难免会拿次做文章,如果不处理此次事件,想必诸侯王会借此机会,要求撤回国相刺史的设置,到时候兵权又要回归诸侯王,陛下这么多年来做的事情,就算是白费了。”
刘彻听了,只是沉默,汲黯分析的太对了,国丧期间,十二王联名上书,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如果不及时安抚,好不容易收归来的兵权就要付诸一旦,更有甚者,诸侯王被打压了两朝的势力,将会死灰复燃。
刘彻道:“还有人要说么?说说自己的看法。”
公孙弘应声站了起来,道:“陛下,卑臣有话说。让诸侯王所忌惮和惶惶不安的,并不是主父偃,其实是丞相。从处死燕王开始,淮南王、衡山王相继灭族之后,诸侯王觉得,陈蹻一言可以兴邦,陈蹻一言可以丧邦,足以令天下诸侯终日不安,主父偃逼死齐王只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不杀陈蹻和主父偃,陛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刘彻呼吸一窒,随即大笑道:“好啊,好一个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朕是听明白了。”
刘彻说着,站起身来,径直走出了宣室阁,将三公九卿给撂在了大殿上。
刘彻释放嬴政的计划还没有实施,十二王的联名上书就递了上来,刘彻忽然觉得,当年因为灌夫不敬,连累的窦婴一家全家灭族的事情,似乎已经微不可谈。
当年只不过是面临着皇太后的施压,而如今,刘彻已经被十二王居高到国之大义的地步,保嬴政和主父偃,就无法向诸侯王交代,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诸侯王推举了人到刘彻面前哭诉,指控嬴政和主父偃的罪行,无非和公孙弘说的话一样,刘彻三天都没有睡,他站在未央湖旁边,伫立了一个晚上。
刘彻想了很多,当年和陈皇后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个骄纵跋扈的长公主之女,刘彻还在纳闷,为何突然变得沉稳睿智了,原来是换了瓤子。
刘彻又想到了陈蹻,那个一心只想爬上自己的床榻,荣华富贵的小人,也是在一夜之间,变了样子,这么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只要相信了,其实变得顺理成章,一切的迷惑全都解开了。
怪不得,刘彻轻笑了一声,怪不得他总是将两个人的影子重合起来,原来本就是一个人。
刘彻在未央湖伫立整整一晚的第二日,就召见了廷尉张汤,令主父偃以带罪之身,押解回京。
主父偃被打下牢狱,东方朔听到了消息,亲自到牢里看了他一回。
东方朔隔着牢门,笑道:“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不怕五鼎烹。”
主父偃坐在地上,衣着和行容都有些憔悴,笑道:“你还记得。”
东方朔摇头道:“你这般是何苦呢?我早就劝过你,树敌太多,如今你一活罪,天下人指责,主父偃,你就是死了,也要背负一世的骂名。”
主父偃盯着东方朔,道:“我不怕,刘次昌自杀,那是因为他心里有鬼,我的一辈子就为了得到圣恩,皇上要的就是我的暴戾,也只有我这样的佞臣暴戾了,才让皇上有安抚的机会,恩威并至,不是么?现在我的皇命完成了,就算十二王来告我,齐王一死,齐国定然会被皇上收归朝廷。”
东方朔也看着他良久,道:“莽夫,你连累了丞相。”
主父偃听了叹口气,没再说话。
刘彻带着卫青在回廊上慢慢的走,他一面走,一面不时停下来,看着水中的鱼,道:“朕这些天不好过啊,十二王来哭诉,向朕施压,他们要反了,没有了兵权,反而更加的可怕,想用朝廷的舆论来瓦解朕,卫青,你说他们是不是小看了朕?”
卫青只是垂首跟着,道:“皇上英明,自然已经有所对策。”
刘彻点了点头,笑道:“卫青啊,还是你了解我,你记得么,当年……是陈皇后举荐的你,陈皇后一走,朕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更是把你当做心腹看待,你没让朕失望,这么多年了,你没让朕失望……”
他说着,又把思绪拉回来,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道:“齐王年轻啊,心地善良,在诸侯王中口碑也好,这么一个好人被逼的自杀了,而且齐王还没有子嗣,绝后这种事情,朕若是不护着他,还有王法么?”
“陛下?”卫青一下没反应过来刘彻的态度。
就见刘彻背过身去,面对着湖水,道:“主父偃,暴力敛财,横行无度,逼死齐王,光是赐死已经不足以平息众怒了……灭族。”
卫青更是一愣,突然明白了刘彻的决定,这么多天了,皇上终于下了决心,要平定这次的舆论。
“至于陈蹻。”
刘彻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闭上眼,道:“削去侯位,贬为庶人,家产充公……”
说着,顿了顿,语气依然干巴巴的不见起伏,尾音却似乎微不可闻的抖了抖道:“赐死罢。”
卫青抬起头来,有一瞬间,心里翻腾起来,他沉默的看着刘彻的背影良久,终于忍不住,道:“陛下心里难受么?”
刘彻喉头里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卫青道:“正如陛下说的,卑臣跟着陛下数年,或许或多或少都了解了陛下一些,这么多年来,陛下苦心经营这个朝廷,您放不下朝廷……同样也放不下隆虑侯。”
刘彻又笑了一声,道:“卫青啊,你这是在往朕的伤口上撒盐……行了,去罢,着人拟诏。”
“诺。”
——
族杀主父偃,赐死嬴政,行刑当天,无一人相送。
朝廷就是这个样子,无论你是门客成千还是上万,无论你是一年连升四级,还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平日里一团和气,只要是势力正当时,诸公皆誉之,等到名败身诛,会有数不胜数的人出来添油加醋,就怕罪名太轻,行刑的时候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来相送,避之不及,唯恐惹得一身腥味。
嬴政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上断头台,永远是他断别人的头,就算不做皇帝,也正如公孙弘说的,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然后今日却在这里。
时辰还没有到,主父偃望了一眼人群,不见什么认识的人,笑道:“今日沦落到次,全是主父偃咎由自取,只可惜连累了隆虑侯。”
嬴政并没有说话,就见监斩的官员突然愣了一下,立马趋步上前,有人骑马过来,到了跟前翻身下马。
那官员立刻对来人笑道:“大将军来此,下官有失远迎。”
卫青却没理那官员,而是径直走到嬴政面前,突然一撩衣摆,猛地屈膝跪下。
这个举动将旁边的主父偃惊了一跳,饶是嬴政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受不起大将军如此大礼。”
卫青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郑重的,恭恭敬敬给嬴政拜了一下,道:“卫青是来叩谢当年的知遇之恩,若不是隆虑侯,卫青至今也只是建章宫里的一名马夫。”
嬴政听了又愣了一下,随即有些释然,再说什么都完了,任是卫青知不知道,也都于事无补了。
卫青没有起身,仍然跪在地上,一个大将军大司马给死刑犯下跪,让所有人都有些震惊,卫青反而像没看见一样,神色郑重,道:“陛下拖卑臣……来送隆虑侯一程。陛下说了,答应隆虑侯的所有事情,必然都会做到,皇太后大丧之后,立刻册封皇子刘据为皇太子。陛下还说……”
朕有的时候在想,无论是出于利益,还是权力,朕都想和他这么走下去,无论他是虚情,还是假意,朕有足够的诚心去打动他……椒房殿已经翻修了,大殿包了金,朕承诺了金屋藏娇,可惜里面是空的,没有人来住。朕确实是皇帝,但并非每一个皇帝都只擅长虚无的承诺,一言九鼎,也是皇帝的特长……
嬴政听着卫青的复述,心里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和刺痛,又开始慢慢的发酵,谜底似乎呼之欲出,嬴政眯起眼睛,眼尾有些微微的发红,轻声笑道:“晚了。”
东方朔辞了官,他的官本身也只是个摆设,收拾了家当,准备离开这个京城是非之地。
东方朔让骑奴把车赶到郊外,却不继续赶路,骑奴道:“先生,为何不走了?天色不好,马上要下雨了,再不赶路,怕是要露宿了。”
东方朔却笑道:“不忙,还要等一个人,人还没到。”
骑奴是跟着东方朔的下人,没听说过东方朔还有其他亲人,道:“先生还要等谁?”
“一个莽夫。”
他正说话间,就听见车轮碾压树叶的声音,很快就看见一辆马车往这边来。
马车里面有人笑道:“能得大将军赶车,我这辈子可算是值了。”
那人说着,撩开车帘从里面下来,正是主父偃无疑。
卫青笑道:“主父先生莫忘了,卫青是骑奴出身。”
他说罢了,也不再开玩笑,道:“看天色马上要下雨了,主父先生,东方先生,卫青就不相送了。”
主父偃拜了卫青一下,上了东方朔的马车,骑奴驾车很快就没了踪影。
卫青并没有立刻就驾车,就听马车里一个声音笑道:“大将军既然想好了金蝉脱壳的妙计,自然也想到了落脚的下处了罢?”
卫青笑道:“这并不在卑臣的考虑范围之内。”
卫青的话音刚落,又听见有隐隐的车辙声音,还道是东方朔的马车又回来了,但是却不太像。
一辆马车往这边过来,在他们旁边停下来,车帘被打了起来,一个穿着黑色衣袍的男子从车上下来,卫青见状,连忙行礼,道:“陛下。”
刘彻往前走了几步,看着没有打起帘子的马车,笑道:“朕还有承诺,不知隆虑侯愿不愿意听?”
马车的帘子应声打了起来,嬴政坐在里面,眯起眼来,似笑非笑的道:“洗耳恭听。”
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缺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缺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