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大臣悚然一惊,他身边的几人立刻退开,数双眼睛都看到了那只蜂,果然金身红翅,妖魔一般!
“快快将它驱除啊!”右大臣失去仪态高声道。他往左跑,蜂就跟到左边;他往右跑,蜂同样紧追不放。同行的大臣们已经做鸟兽散,一个个躲在树丛后或回廊上,紧张观望,不时惊慌地叫几声,就是不肯上前来。
“晴明!晴明!快为我驱除妖魔!”右大臣向少年求助,少年爽快点头,然后上来一道手诀就错了。一道灵光激发,将蜂惹得更加狂躁,他慢条斯理地重新结印,口中还在说道:
“您自己千万保重啊,万一被蜇到,可不知会怎么样……”
右大臣一听,吓得浑身冷汗,玩命一般逃窜着。那只蜂和少年激发的灵光不时跟着他,把他追得上蹿下跳,斯文扫地!
源赖光嘴角抽动,什么金身红翅的妖魔,明明就是只染了色的纸式。小混蛋玩心不退,尽搞些奇淫技巧,什么时候能把心思都用在阴阳术上,差不多就能成神了!
看着右大臣越来越跑不动,源赖光适时出手,一道符将蜂子包裹,团成一个球滚落在地上,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敲了少年脑袋一下!
没看见右大臣已经口吐白沫了吗,还不知道见好就收!
少年:哎呀。
追逐战结束,右大臣瘫软在地,再没心思搞三搞四。几个同行的大臣这时候才凑上来,叫了宫廷侍卫,七手八脚把右大臣抬回去了。
少年蹲在草丛里找那个纸团,找到之后,他把困在里面的式神放出来塞回袖子里,源赖光看得眼角一抽。少年塞了两下,还掉了什么出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小小的寄居蟹,背着个螺壳张牙舞爪。
源赖光:……
果然他永远搞不清安倍晴明的脑回路,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零零碎碎全都藏好,少年站起身,把符纸抖平了还给源赖光。
“赖光。”
源赖光对这个称呼十二万分的不满意,冷着脸不肯接。
“不要了。”
少年就看着他笑。
“不行,要还给你的。”
还给他?还给他什么?曾经的教养之恩吗?!好啊,才有了一点功绩,便迫不及待的要撇清关系了!
“……你给我听清楚了,小混蛋。”源赖光靠近一步,他的白发垂落,前额那缕赤色鲜明凌厉,他俯瞰着少年,以一种嘲弄的、咬牙切齿的语气。
“你欠源氏的……你欠我的……”
“你永远还不清……”
少年抬着脸看他,手里还拿着那张源氏的符咒。
“嗯,我知道。”
源赖光很想问问他究竟知道些什么,如果要彻底背弃师门,那么何不跟右大臣联手将源氏踩进泥里?小混蛋反而去耍弄源氏的敌人,让源氏的敌人欠他源赖光的人情,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源赖光冷笑,“我若是你,刚才大好的机会……”
“我会还给你。”少年继续说道,他又把头垂下了,源赖光只能看到他一点翘起的睫毛。萧瑟之风吹来,富丽堂皇的皇宫大内此刻也是一片荒芜,唯有少年的声音和蜿蜒的野藤一起,在零星几朵欲败的藤袴底下徘徊。
“等到一切结束,我会将一切还给你,还给养育我的源氏。”
少年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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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子花轻轻摇曳,路过的樵夫见这颜色悦目,便折了几朵,斜插在蓑衣的缝隙里。天有微雨,樵夫只想着赶紧下山,回到自己简陋却温暖的家中,那里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妹妹即将嫁人,近日也宿于此处。
一朵黑伞飘来,樵夫眨了眨眼,好让睫毛上挂的雨水流下去,他便看清了伞下的人。
那是位极为美丽的女人,穿着宫廷制式的繁复服饰,一个人撑了一把伞,走过那些被雨水打得倾斜的抚子花。雪青的花柔软刚毅,倒伏过,又竖立起来。
樵夫与这个人打了个照面,他怕得罪贵人,更怕遭遇鬼神,于是始终低着头,想快快走过去。
“这花……是为你的妻子带的吗?”
擦肩而过的时候,女人轻声问道。她的声线低磁,介乎男女之间,有一种极特别的妩媚。
“啊……是的。”樵夫心里打鼓,他不知对方的意图。雨中荒野,两人擦肩而过,越来越像那些关于鬼怪的故事。
樵夫打了个寒噤。
“真好。”女人闭了闭眼,重复一遍,“真好。”
“这花常用来比喻女性,她们通常坚毅、勇敢而深情。”女人望着荒野上的那些抚子花,嗓音轻而温柔,“你要告诉你的妻子,这花的含义。”
她走了,樵夫望着她的背影,一阵茫然。他不过是俗人,不知风雅,这些小野花有什么意义,其实与他并没有太大关系。
但是……还是告诉她吧。
樵夫继续踏上归途,那些抚子花在他蓑衣中摇曳着。
她该多高兴呢?
女人越过樵夫,继续向前走,雨越来越大,渐渐遮蔽了她的视线,伞也不那么有用了。她便把伞收起来,任自己暴露在雨中,继续向山上走去。
她来到半山,衣袖上眼珠滚动的女孩慌忙举着一把大伞向她而来。
“玉藻前大人!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不打伞呢?”
“无碍。”女人……不,玉藻前向她淡淡地笑了笑,“我来看看她和孩子。”
他看着女孩的眼睛,这也是他孩子的眼睛,又圆又明亮,染不上半分尘埃似得。女孩忙前忙后,引他去到坟墓前,坟墓周边开满抚子花。
“我又来看你了。”他弯下腰,靠近墓碑。
“你还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藤袴又名兰草,花语为“犹豫”和“踌躇”。
抚子花又名石竹,花语是“坚毅”和“专情”,很适合大舅。
以上两者皆属秋之七草,剩下五个为荻、葛花、女郎花、尾花、朝颜,我将这段决裂放在深秋冬初,故有秋之七草出现。
第92章 梦境·以火焚城(三)
抚子花在雨帘中拥着墓碑,仿佛怕睡在这里的人寂寞。在这片温柔的热闹着的小花中, 天狐轻轻地笑了。
“我很好, 只是你走之后, 我活成了你的样子。”
“你还记得葛叶么?那个可爱的小妹妹。几月之前,我见到了她的孩子。”
“他跟葛叶长得真像, 一样的白发,一样的眼眸,风花雪月般的。”
“但他又像年轻的我, 眼中有葛叶所没有的火焰。”
天狐唇畔的笑意扩大, 他几乎是明朗地、骄傲地说道:
“他要开创自己的盛世呢, 真了不起。”
“我会跟他一同。”
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天狐把黑伞张开, 倾斜着放在坟墓旁, 让伞多少遮去一点雨水。百目鬼不远不近望着他, 见他起身, 连忙迎上来。
“你不必诚惶诚恐。”天狐向她说道,“爱花在最后的时刻, 愿意将自己的眼睛赠与你, 我尊重她的选择。”
百目鬼垂着头, 泪水在天狐孩子的眼眸中滚动。
“这也是我的选择,玉藻前大人……”
“如果没有小姐的赠与,我到现在还是一只浑浑噩噩只知吞噬他人眼睛的小妖怪。我愿意终其一生守护小姐的坟墓, 守护小姐永远的安宁!”
这是她的选择,于是玉藻前微微颔首。他走在雨帘中, 沿来路下山去,百目鬼目送他离去,回身驱逐几条趁雨前来侵扰亡者的野蛇,又将伞扶正。然后她的身影逐渐隐没,所有收集来的眼眸却都在密切注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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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深秋,这一年,少年得赐一间庭院。
庭院是某位大臣的遗留,荒废日久,需要花大力气整顿。少年就每天结束阴阳寮的工作后,跟式神一起慢慢梳理这间院落。
他说动了山中古樱,请它落脚自己的庭院,小纸人忙忙碌碌上下打扫,足足折腾半个月才勉强可以住进去。虽然设施较为陈旧,但是少年和式神们都显得欢天喜地。
很多违禁品不能光天化日搬运,少年就抽夜间的功夫,一点点偷渡过来。今天终于是最后一点了,从此以后,他将会长久居住在这间庭院。
古樱开了一树花作为乔迁的庆贺,当少年抱着沉重的盒子走下牛车时,一道纤弱的身影正在树下等候。风一吹,成片的瓣羽滚落在她白金错落的羽毛上,发间一支翎羽鎏金华贵,竟似黄金雕琢。
“鸟妹,太重了,我自己来。”少年没有把盒子交给式神,而是自己吃力地抱着,挪到廊下。他谢绝了其他人送他仆从的美意,有纸人,有式神,有他自己,这间庭院并不需要外人。
以津真天挥动手臂双翼,慢悠悠跟着他挪到廊下,爪尖好奇地触碰几个木盒,又很胆小,一碰就缩回爪子。
少年就看着她笑。
“渐渐都熟悉了啊……晚上还会做噩梦吗?”
以津真天摇摇头,犹豫一下,爪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黄金羽,以眼神询问。
“不了,经济上没有问题。”少年知道她的意思,却不肯要,“黄金羽生在鸟妹头上,才是最好看的。”
以津真天于是抿唇笑了,她轻快地挥舞羽翼,一路跟少年一起进到房间里。
这间房间有特殊用途,房间里处处张开着繁复的阵纹,一枚巨大的桔梗印悬浮于天顶之上,向下透出幽蓝微冷的光线。在这光线之中,小女孩平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安详甜蜜,身边睡着一只巨大滚圆的鸮鸟。
少年确认了一遍阴阳术的运作,露出一点笑意。
“就在这几天,熏就会醒来。到那时,她将会遗忘过去,重获新生。”
将死者转换为妖怪,这是绝对的禁术,甚至可能会得罪冥界。但是当浑身浴血的森林之主托着女孩仅剩的残衣,跪在他门前卑微祈求的时候,少年终究是不忍,给自己揽下一桩大麻烦。
他此时阴阳术已臻至完备,翻阅诸多典籍,最终越过冥界直接向泰山府君传达请求,磕磕绊绊,总算将熏的复生过了一半明路。鬼使跟他关系又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偶尔叫他帮帮忙来偿还。
“鸟妹,山风回来,麻烦你通知他一声,这两天最好守在熏身边。”
以津真天闻言点头,少年也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白藏主身在宽敞的房间中,已经舒舒服服现了原形,躺平睡得昏天黑地,少年挨着他盖上被子,妖怪柔软的皮毛上似乎染着梦山上露水的味道。
房间里安静下来,一只手伸向少年,却在半路又收回。
半妖静静望着少年的睡颜,黑发的少年几乎与土御门伊月一模一样,一些小动作也几乎相同,比如喜欢不甚风雅地甩扇子玩。他心里那个荒谬的念头蠢蠢而动,可又想到伊月口中的“绘卷”,以及少年这满院实力强大的式神。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
阴阳师土御门伊月……
他试图用肯定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又怕肯定之后反而相隔更远。
其实肯定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只不过是一介旁观者,少年的悲欢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卑劣的在梦境中窥探着,以此慰藉自己的相思之苦。
少年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白藏主无意识的察觉到这个小小的动静,把尾巴盖上来,一人一狐继续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