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夹缠不休间,却听人禀报去苏州的昭儿回来了,却是之前黛玉之父林如海病重,贾琏带黛玉回苏州探望,这昭儿便是从人之一,此次贾琏谴他来带了林如海的死讯。
宝玉蹙眉长叹,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的怎么样呢。”
正为林黛玉担忧不止,忽然门外有婆子来报,道:“老爷唤宝二爷呢。”
贾宝玉一听便慌了神,道:“可知是什么事?”
婆子道:“只恍惚听说来了什么人,让二爷去见见。”
贾宝玉松了口气,又道:“什么人有老爷陪着还不够,偏就要见我!没的惹人厌憎!”
话虽说着,到底不敢怠慢,急急的去了。
进了贾政的书房,却不见什么客人,只一个白衣少年端坐在下首喝茶,见他进来,起身站了起来。
贾宝玉顿时就愣住。
当初他初见秦钟,只感叹:“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甭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原文)
如今见了眼前的少年,却连这样的心思也生不出,这少年眉目如画,五官精致,整个人仿佛美玉雕琢而成,竟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动人,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一汪清泉,清润灵透,一举一动更是从容闲适,翩然如仙,让人见之忘俗。
当日他见到秦钟,便以为见了世上顶顶出色的人物,却不想眼前这少年不仅相貌身形将秦钟比了下去,那清逸出尘的气质更是秦钟远远不及的。
最难得的是,他虽容貌秀美,身形纤弱,举止言谈却大方脱逸,丝毫不显女儿之态。
贾政见贾宝玉看着贾环眼也不眨,如何不知他又犯了痴,将茶盏重重搁下,干咳一声。
贾宝玉一个机灵清醒过来,贾政和声道:“这是你二哥,多年不见,怕也生疏了。”
何止是生疏,贾环从小体弱,又是不受待见的庶子,家中的大场面从未有幸出席,贾宝玉又是只爱妹妹,不爱弟弟的,两人几乎没怎么见过。
这话贾环自然不会说出口来,他初回府,并不知道家中情况,但听外面传言,这个兄长在家里是极受宠的,而且天资极高,如今看来似乎有些痴呆,口中规规矩矩问安道:“贾环见过二哥。”
“环儿?”贾宝玉顿时呆住:“你是环儿?”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有个在庄子里养病的弟弟,只是他一向看不惯赵姨娘鄙薄,对她生的弟弟也不甚在意,不想今日得见,竟是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暗恨自己浅薄,只当赵姨娘生的孩儿也如她一般,却不想探春妹妹的这般出色,她的弟弟又岂是凡俗?早知如此,早该缠着太太将他接回府才好,竟到如今才得相见。
他这番心思,幸而贾政无法得知,否则又是一顿好骂,贾政看着面前的一双佳儿,且不论腹内学问如何,这般站在一起,却是如兰芝玉树,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只可惜一个被娇惯太过,只知在内帷闺阁厮混,一个却身体孱弱,且被佛法乱了心性,想到这里,心中因贾环归家来的一丝喜悦也烟消云散,挥手道:“环儿今日回府,宝玉你带他回内院见过老太太、太太,明日带他去家学,日后你们便在一起读书上进,不得懈怠。”
宝玉闻言大喜,遂携了贾环出门。
贾环不惯与人肌肤相接,出门便挣脱了出来,宝玉也不在意,带他去见了老太太,又见过了王夫人,一番寒暄热闹自不必说,罢了携了老太太赏赐的一个小丫头,带着赏赐的几件玩意儿,出了荣禧堂。
宝玉道:“如今见过了老太太和太太,我再带你去见见众位姐妹,你怕是还不知道,薛姨妈一家正在府里做客,薛家的宝姐姐最是温柔大度……可惜林妹妹回家奔丧去了……”
一只走在他身边的贾环却忽然停住,道:“二哥。“
“怎的?”
贾环语气有些冷淡道:“下面便不用劳烦二哥了,我先去见姨娘,明日再去看望众位姐妹们。”
贾宝玉道:“姨娘有什么好见的……”
贾环冷冷打断道:“二哥可知道一句俗语?”
贾宝玉一愣道:“什么?”
贾环冷冷道:“疏不间亲。”
竟拂袖而去。
方被赐给他的小丫头小红愣了愣,快步跟了上去,在前面引路,道:“姨娘的院子在这边……”
留下贾宝玉在原地呆愣住,他原没有什么恶意,他日常和姐妹们一同玩耍,心中并无远近嫡庶之分,大户人家的规矩,姨娘妾室不过是奴才丫头罢了,所出的子女却是正经主子,身份比姨娘高出一大截,他日常和探春一道,探春每每道:“只认老爷太太……”待赵姨娘极为冷淡,在赵姨娘身边多呆一秒也是不愿,旁人也道:“可惜不是托生在太太肚子里……”是以才他会以为贾环也是这般。且他日常最厌恶的,便是赵姨娘这般的鄙薄妇人,他连自己的奶娘都是厌恶之极,更何况是赵姨娘?才会冷不防说出“有什么好见”的话,却不想惹怒了贾环,落得好大一个没趣儿。
贾环随着那小红向赵姨娘的院子里去,还没到地方,便有一个妇人哭天抢地的扑了上来,抱住他便是又哭又骂:“你个黑心肝小没娘心的,狠心贼,怎么还舍得回来……”
时隔多年,忽然又听到熟悉的咒骂声,贾环倍感亲切。
小丫头红儿看着自己的主子,方才在老太太、太太和宝玉跟前,都是一副清冷模样,便是老太太抱着他流眼泪也不过低头不语,此刻被赵姨娘这般抱着又揉又打又骂,却露出微笑来,霎时间间明丽的令人无法逼视。
好一阵赵姨娘才收了泪,带着他去了自己的房间,摸着贾环身上的衣服,又抹泪道:“那些黑心肝的奴才,竟让你穿这样的衣服!便是府里的奴才也不穿的……这些年,我每年给你做些衣服,千恳万求太太派人给你送去,偏是不肯,说庄子里什么都有……这黑心……”
“姨娘。”贾环苦笑,不敢让她再没完没了的骂下去,打断道:“姨娘给我做了衣服吗?正好从庄子里回来,身上乏的很,想要洗洗风尘,姨娘帮我找一套合体的,我一会换洗可好?”
赵姨娘有了事做,风风火火的进了内室,贾环悄悄抹了一把冷汗,摊上这么个口没遮拦的娘亲,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赵姨娘很快就取了几套衣服来,皆是衣冠鞋袜亵衣样样俱全,贾环轻轻抚摸,眼中有了酸意,天底下,也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为儿女想的这般周全。
赵姨娘有些羞愧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料子,好容易得些绸缎,都做了面子,里衣还是用细布做的……也不知道你的身量,比着年纪相当的小子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贾环正要说话,门外传来小红的声音:“姨娘,周大娘来了。”
赵姨娘忙抹了泪,还未开口说话,门帘掀开,周瑞家的便进了来,道:“自打知道三爷回府,太太便吩咐人给三爷做了衣裳,只是不知道三爷的身量,恐大的小的都有,太太说了,三爷先将就穿着,过了年便该裁制春衫了,到时再为三爷做好的来。”
赵姨娘见她身后的小丫头捧着一叠衣裳,皆是上好的料子,全新的衣服很是华贵,顿时大喜道谢,等周瑞家的离开,忙不迭的撑开一件,兴高采烈向贾环身上比划,却发现袖子足足短了一截,只得皱眉另换一件,却又太阔了一些,再扯开一件时,却不再往贾环身上比划,开始不住口的咒骂:“没脸的奴才,黑心肝的,这样作践我们母子两个……”
贾环将衣服提起来,这件却勉强合身,料子也是极佳,奇道:“姨娘,这是怎么了?”
赵姨娘却只是哭泣咒骂,小红在一旁欲言又止,贾环道:“你来说。”
小红道:“奴婢原是在宝二爷院里洒扫的,这件衣服两年前曾看见宝二爷穿过一次,因嫌太过素净,便撂下了……还有这几件也是,却未曾上过身……这件看起来却像是兰少爷的……”
小红原不过是一个三等的粗使丫头,却有些见识,府里的大小丫头都打破头的想往宝玉身边凑,她却知道宝玉身边被四个大丫头把的严严的,她们这样的小丫头连身都近不了,更别说出头了。是以这次贾环回来,旁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她却主动托人在贾母面前说了好话,才得来的这个差事,能一举从三等丫头升为头等大丫头,却是意外之喜,却也看出在贾母心中,完全没有贾环的位置。
她原是极聪明的,知道既跟了贾环,那么以后生死荣辱便在贾环身上,是以才会出言,一方面是为贾环解惑,一方面却是向贾环表忠心。
贾环微微皱眉,他要回来的事情,提前两个月便说了,万不至于来不及缝制衣物,更不可能是府里缺了他几件衣服钱,看来是给他一个下马威,也是让府里其他人知道,他贾环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罢了,也只配穿用他们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