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泄愤的话却贾宝玉痴痴立了许久,直到袭人来寻,才被拽了回去,心中翻来覆去想着贾环的话,不得安宁。
鲸卿明明生的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性情腼腆恍若女孩儿家,为何偏偏环儿却不喜欢他,甚至说他“如同蛆虫般令人恶心”?不过是行些风流韵事罢了,古往今来的才子佳人,谁没有些风流佳话?
忽然又想起贾环吟的那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想到秦可卿是秦钟的姐姐,又对他一向关怀备至,秦钟却连“余悲”也不曾有,在送葬之时,灵前不远,寻欢作乐,若换了自己的姐妹……顿时一个寒战,竟连想都不敢想,但若真有那一日,哭也哭死了,哪有心情想别的。
这般想着,便有些觉得不自在起来,只觉得按着秦钟干那事的自己,也不堪之极,难怪贾环会说,自己身上恶臭逼人……
贾环本以为说了这么重的话,贾宝玉无论如何总要冷他一段时间,不想他第二日便又寻了来,正色道:“你我二人原是同胞兄弟,骨肉至亲,岂有为了别人坏了我兄弟感情的道理,只是鲸卿向来与我交好,偏又新丧了至亲,若是直接这般断了交往,岂不是令人心寒?以后我渐渐远着他些,可好?”
贾环微微有些诧异,这宝玉竟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觉得这位兄长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不可救药,口中淡淡道:“二哥这话说的,你要和何人交友,岂是我该管的?”
贾宝玉见他虽语气淡淡,神色间却不似之前那般冷漠,大喜下试探道:“那我明儿过来,和你一同上学可好?”
说起上学,贾环微微皱眉,看见宝玉眼巴巴的样子,心中一动道:“我实不愿上学,我根基太差,去了夫子也只让我练字,还要被人讥讽,二哥可否替我告假,我自己在家练字可好?”
贾宝玉与贾环相处数日,这还是贾环第一次对他温言细语,对他诉苦更是第一趟,顿时身为兄长的正义感和自豪感上涌,道:“不妨事,既然你不爱上学便不上,包在哥哥身上!”
贾环微微一笑:“多谢二哥。”
这是贾宝玉第一次看见贾环露出笑容,虽是淡淡的,却恍如冰雪融化,阳光初绽,鲜花渐渐开放,动人之极,一时又呆了。
……
却说那香怜玉爱二人,原是薛蟠的相好,只是薛蟠向来喜新厌旧的,在外面又有了新人,这香怜玉爱二人便已见弃,十多日才亲近一次,眼见得便要彻底断了,这二人这半年来得了薛蟠不少好处,如何舍得下这些好处?便商议着要想个法子将薛蟠的心思再引回学里来才是。
是以趁着与他亲近时,只说学里来了美貌的新人,只说的天上有地下无,薛蟠果然动心,然而一连去了两三次,贾环都告假不来,竟想见一面也不得。
少不得向贾宝玉打听,贾宝玉这几日与贾环关系尚算融洽,他心中极以有这样的兄弟为荣,一番大赞,更让那薛蟠心痒难熬,只揪住了贾宝玉道:“那环儿也是我的表弟,他从庄子回来,我不曾与他洗尘也就罢了,竟连见也不曾见,岂不是失礼之极?不若你约他出来,我去寻摸一桌上好的酒席,大家兄弟好好乐上半日如何?”
贾宝玉想到贾环自回家以来,一直深居简出,一概应酬往来皆无,想是因在庄子长大,对这繁华世界、富贵生涯不能适应的缘故,自己作为兄长,实在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顿时有些心动,道:“好是好,可是有一样,环儿自幼体弱,有和尚说终身不能着丝罗,食荤腥……”
“这好办!”薛蟠道:“城东的白云庵做的一手好素斋,我们不拘在什么地方摆了桌子,让小子们抬上一桌去不就好了?”
贾宝玉忙点头称善。
薛蟠大喜道:“既如此,我这便去张罗,就定在明日如何?环表弟既不着丝罗,我家店里正好来了新罗进的上好的云棉,深的细、密、轻、软之妙,便是宫里的娘娘也用得的,正好拿两匹给环表弟裁制衣裳,当是我这做哥哥的一番心意。”
贾宝玉喜道:“这是最好也不过了。”
……
贾环正在房中练字,便看见贾宝玉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拉着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才明白这些东西都是贾宝玉口中那个极有义气的表哥送的,还约他明日午后聚上一聚。
他这几日正心中烦闷,自从知道小红是林管家的女儿后,他便着意向她询问贾府的情况,再加上赵姨娘时不时的啰嗦,他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浓,贾府现在糜烂自此,只怕覆没便在顷刻之间,他自己到时也难保不受牵连,更何况他还想将赵姨娘和贾政拖上岸?
偏偏这贾府之中,人人都沉迷于这虚假的奢华中,能看出贾府危机的竟无一人,他不过是贾府庶子,连府里的丫头也不定使唤的动,说的话有谁肯听?再困于这内院之中,就算他费尽心机,讨得老太太太太的欢心又有何用,君不见受宠如宝玉,也不过是把他当孩子宠罢了,何时有他说话的余地?
若想要有些影响,要不他好生读书,中了进士做了官;要不他离了这里,自己去闯一块天地。
但他对做官着实没有兴趣,何况现在皇上年迈,几个皇子个个出色,官场上风云变幻,这个时候做官,绝不是什么好事。是以出路便只剩了一个,离开贾府。
既已有了决定,便没有拒绝贾宝玉,这些年他和大和尚不是住在寺里,便是藏在深山,或者僻静的庄子,还真不知道这些富家哥儿们是如何生活的。多了解外界,也是为将来离开贾府打下根基。
第二日,为了将就贾环,贾宝玉便和他一同坐了马车前往薛蟠定下的处所,薛蟠早便等在哪里,一眼看见被贾宝玉扶下马车的贾环,顿时便直了眼。
席上的素斋的确出色,但是贾环素爱原滋原味,对这些精雕细琢的吃食并不感兴趣,酒水更是点滴不沾,对唱曲儿的姑娘连正眼不成看过,这般热闹的场景,多了他一个,不仅没有热闹多少,反而变得冷清多了,薛蟠却全然不成发现,只顾盯着贾环发痴,偶尔被贾环发现,不悦的冷冷看他一眼,更觉得全身的骨头都酥了。
贾环听他们谈论一阵,渐觉无趣,薛蟠时有时无撇来的眼神让他浑身难受,同贾宝玉说了想要回去,然贾宝玉此刻正与那艺名叫琪官的戏子相见恨晚,哪里肯就走?唤了叫来福的车夫来,吩咐先送贾环回去,再来接他。
贾环上了车,马车稍停了停便开始移动,贾环在里面闭目养神,昏昏欲睡,忽然马车越走越快,贾环渐渐察觉不对,他们并未出城,城中道路虽广,但行人众多,是以只能缓缓行驶,怎的忽然跑的如此之快?
猛地揭开车帘,只见道旁飞速后退的山林,顿觉不妙,喝道:“停车!”
马车不见停下,反而跑到更快了。
贾环如何不知道自己着了道儿,冷冷道:“你若再不停车,我便跳下去!”
马车仍越跑越快,似乎不相信他真敢就这么跳下去。
贾环一把将车厢中的薄被扯过来,裹起小几,一言不发,重重扔了下去。
重物滚落的声音传出,车前果然传来“吁”的一声,马车冲出十多步终于停下,薛蟠连滚带爬的跳下车,向后狂奔了数米才反应过来,一回头,便看见刚从车厢中跳下来的贾环。
薛蟠抹了一把冷汗,道:“谢天谢地,环儿你没事。”
贾环冷冷看着他,道:“薛大哥为何在此?”
“这不是……呵呵,”薛蟠傻笑道:“这不是想和环儿你亲近亲近吗?”
“来福呢?”
薛蟠道:“他拿了我的银子,不知道到哪里快活去了呢……环儿,不如……呵呵,我们也快活快活?”
贾环不说话,冷冷看着他。
薛蟠被他秋水般的明眸看着,越发心痒难捱,慢慢逼近,赌咒发誓道:“好环儿,我实在是欢喜你的很,只要你应了我,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要我打狗,我绝不撵鸡……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摘给你!好环儿,你应了我,从今后,你就是我老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贾环又气又怒,仍忍不住被他几乎逗笑,僵了脸,一面向树丛退去,一面冷冷道:“在学堂里便知道薛大哥是惯会哄人的,对香怜玉爱几个,都费尽心思好生哄了几日才弄到手,怎么今日对我竟是要用强不成?”
薛蟠央道:“我不过和他们玩玩,他们怎能和你比,好环儿,实是你生的太美,哥哥一日也等不得……环儿你放心,只要你应了我,什么香的臭的金的玉的统统不要,只守着你过日子……好环儿……求你了,应了哥哥我吧……”
贾环冷冷道:“薛大哥难道就不怕我去告诉长辈们知道?”
薛蟠得意洋洋道:“环儿你怎么会那么傻,听说自你回来,姨父也不过见了你一面,就算你说了,我不过就是被我娘打一顿板子,但姨父最是正经古板的,只怕要嫌你有辱门风,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至于姨母,你母亲不过是她跟前打帘子的,在她面前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你说姨母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你?”
贾环怒极反笑道:“好,好啊,你倒是打探的清楚。”
薛蟠道:“若不是打探的清楚,我也不敢就这么……嘿嘿,好兄弟,你别犟了,哥哥保证,那滋味儿你试过一次,便再也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