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圣旨收在李德全那里,分明是康熙早就写好的,且康熙若要贬谪官员,不知道能找出多少罪名来,但这道圣旨上,罚的极重,罪名却只是一句含糊敷衍的行为不捡。了解康熙的人都知道,这并不代表王宁无过,而是说康熙心中对此人已经厌恶到了极点,更是对幕后之人的一个警告。康熙向来极重子嗣,几个儿子之间明争暗斗,他乐得隔岸观火,细看其品行,但是对那么小的皇子皇孙下手,却不能容。
胤禛豁然动容,掀开衣摆,再次跪下叩首,声音略带哽咽:“儿子不孝,将近而立之年,却还让皇阿玛为儿子的家事操心……”
康熙长叹一声,道:“老四你起来。老四,朕罚了王宁,并不是说你便毫无过错。你熟读史书,应当知道,以外族身份入主中原,是何等艰难!当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让多少汉人对我们恨之入骨?大清建国近百年,为了天下归心,朕和先皇费了多少心思?先皇驾崩留下‘永不加赋’的遗言,为的是什么?我大清入关时,前朝百姓早已民不聊生,各地义军纷起,朕自认在我大清治下,虽不敢说百姓尽皆富足安乐,但是低赋税、轻徭役,赈灾修渠从未怠慢,他们的日子胜过前朝百倍,但是各地反清复明的呼声却从未断绝!何以至此?想来无非一是异族二字,二是入关时杀孽太重,三是满汉之间矛盾重重……唉,朕知道,你一直觉得朕手段有些疲软……““皇阿玛……”
康熙挥手打断胤禛的话,继续道:“不是朕觉得他们不该死,也不是朕要贪图这仁君之名,而是我们大清朝,需要一个仁君,需要一个人将汉人心中满人嗜血滥杀、狂暴不仁的印象抹去……”
“皇阿玛,儿子知错了。”
康熙摇头道:“你的错,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杀人之后……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说,有些事,可说而不可做……老四,记住我今日说的话。”
胤禛应是。
康熙点头,示意李德全将圣旨拿去颁了,等李德全出去,脸又沉了下去,道:“诸学民是你的门人?”
胤禛微微一顿,沉声道:“是。”
康熙冷哼一声,道:“那道密折也是你让他写的?”
胤禛滞了滞,道:“是。”
康熙冷声道:“朕说过,不许皇子与朝臣勾连,你当朕的话是耳旁风不成?”
胤禛抬头,面露无奈,道:“儿子也是万不得已……”
“万不得已?好一个万不得已!”康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密折摔在胤禛脸上,冷然道:“你在密折中写到让朕赐死环儿,也是万不得已?”
胤禛咬牙道:“是。”
“好啊,”康熙怒极反笑道:“朕准奏!朕赐贾环鸩酒一杯,你去传旨吧!”
胤禛骇然道:“皇阿玛!”
康熙冷着脸不答。
胤禛跪伏在地,额头触地,连连叩首道:“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万不该自作聪明,求皇阿玛收回成命!”
康熙冷哼道:“你果真是在乎他的很。”
胤禛道:“且不说儿子是真心稀罕环儿,便是只看他救了弘晖和弘昀的命,儿子也不能看着他被人算计了去……皇阿玛!”
康熙冷哼道:“所以便对朕使出这欲擒故纵之计?”
胤禛抬头,道:“前日儿子读到一则野史,说到唐代宗时,宦官程元振为陷害郭子仪,令人在民间散布谣言,说郭令公病重,然后领代宗去寺庙,看见庙中人山人海,皆为求佛保佑郭令公病体安康而来……代宗大怒,以为天下百姓只知有令公不知有皇帝,差点自毁长城,诛杀国家栋梁……虽是如此也收回郭令公军权,这才有之后的内外交困,洛阳长安先后陷落,代宗东逃,国家危如累卵……正是郭令公率二十骑收拾散兵游勇,才救国于千钧一发……”
康熙冷哼,打断他的话,道:“在你心里,朕就是这等不能容人之人?环儿你稀罕,难道朕就不稀罕不成?”
胤禛顿了顿,又道:“皇阿玛圣明,自然绝非唐代宗可比,但却挡不住有人要枉做小人,想要效仿那程元振。何况,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从古到今,死在流言之下的人,数不胜数……”
康熙沉着脸不答,胤禛破釜沉舟道:“儿子记得皇阿玛说过,民心此物,虽看似虚无缥缈,却是国之根基所在,民心如水,只能利用,不可压制,越是压制,越是汹涌……皇阿玛也说,我朝现今最重要的就是收拢民心……既如此,皇阿玛何不顺水推舟……”
康熙缓缓起身,胤禛伏在地上,只看着明黄色的衣角从脸侧划过,康熙的沉缓的声音入耳:“老四,换了衣服,陪朕出去走走。”
——
康熙倒是听王禄说过贾环锯木桶的事,却没有亲眼看到来的震撼……贾环袖子挽得高高的,衣摆也被掖到腰上,头发盘在脖子上,那扮相倒像个干活的。正灰扑扑着一张小脸,头上零星沾着锯末,和一个放倒的大浴桶较劲儿。
旁边七八个下人,扶桶的扶桶,扶人的扶人,扶锯子的扶锯子……至于为什么要扶人,是因为贾环并非站在地上——那桶横过来有大半个人高,而贾环的大工程才刚刚开始,是以从最上面开始锯,偏锯子又不够长……贾环嫌抬着手做太累了,只得找了个凳子站着,还偏学人家做惯了活的匠人,要用一脚踩着桶……那桶面是圆的,时不时还转一下,他一脚站在凳子上,一脚踩着桶,如何站的稳?就康熙看的那么一小会儿,已然被旁边的人抢救了数次!
贾环第无数次掉下来一半又被下人抱上去以后,终于有了法子,从凳子上跳下来,嚷道:“真笨真笨,我变高不稳当,可以让它变矮啊!快拿铁锹来,挖了坑把桶埋一半儿下去!”
正忙乱呢,耳中听到一声熟悉的冷喝:“贾环!”
茫然抬头,就看见胤禛臭着一张脸看着他,眨眨眼,有点委屈又有点心虚:好久没见了,要不要这么凶啊……不是说过两日才来的吗,现在才第一天好吧!算术会不会啊!
“贾环!”胤禛咬牙道:“给我过来!”
贾环磨磨蹭蹭的过去,眼角却扫到另一个人,顿时如蒙大赦,欢呼道:“阿玛!”
顿时加快了速度,一溜烟跑到康熙身边:“阿玛,你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我都想你了。”
“这不是来了吗?我前些日子忙的很……”康熙笑道:“不过,我可不是来给你当挡箭牌的……”
努努嘴,示意他去看胤禛那张黑脸。
贾环无奈,赔笑道:“四哥……”
胤禛咬牙道:“你怎么答应我的?!”
贾环闪烁道:“你说不许坐着木桶下水玩,又没有说不许做木桶玩儿……我又没有下水……”
“过来!”
贾环蹭过去,被胤禛一把揪住后面领口,贾环泥鳅一般在他手里扭来扭去:“四哥!四哥四哥!阿玛阿玛,四哥欺负我……”
胤禛将手从他后颈伸进去,摸了背心一把又缩回来,冷着脸道:“又汗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去换衣服!不然回头又着了寒!”
“哦……”贾环应了一声,却不回房,走到木桶边上,从里面揪出一个小人来,拎着他的后颈在他的挣扎中把手伸进去摸了一把,又在额头上敲了一记,学着胤禛的口气斥道:“又汗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去换衣服!不然回头又着了寒!”
待康熙看清楚那个被贾环折腾的小家伙是谁的时候,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对仍在贾环手里挣扎着要来请安的弘晖挥手道:“先去换了衣服再来。”
胤禛的脸早就黑了,冷然道:“刚出了汗,不许洗澡!”
贾环回头做个鬼脸:“知道了!”牵着弘晖的手回房。
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手牵着手走远,康熙道:“你什么时候把弘晖送了来?”
胤禛道:“就是昨儿……前儿受了惊吓,福晋正病着,弘晖又向来怕儿子,想来想去,也只有环儿能帮我开解一二,弘晖最肯听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