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家肉铺,突然听到屠夫招呼:“张大人,午前不是刚来过一回?买了半斤肉,是不是今日客多,不够用?”
“今日办差回家是半点肉末星子也没尝到,那小子狡辩说是肉被老鼠偷吃了,气得我将他抽了一顿! ”
又是秉承棍棒底下出孝子传统教育方针政策的家长。
刘彻笑笑,暗暗同情那个被家暴的孩子,抬脚欲走。
屠夫一边用稻草将肉扎好,一边劝慰:“您贵为长安令,都说虎父无犬子,孩子能皮到哪儿去?”
“你还别说,臭小子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审讯家里的老鼠,那语气说得和跟真的一样。”
听到那位张大人的答话,刘彻抬起的脚又放下来,走在他两边的灌夫李陵面面相觑,郭舍人最为机灵,立刻到边上打听去了。
那边,长安令张某已经付钱离开。
刘彻一帮半大小子跟在后头。
“九哥,怎么审讯老鼠?它又听不懂人话。”李陵好奇地问道。
“依我说,八成是吹牛呢!要是让我们白跑一趟,我要他变成老鼠! ”灌夫摩拳擦掌,“见一次,打一次! ”
“他要是逃跑呢?”郭舍人反问。
“见不到,打两次。”老灌认真考虑了之后,回答。
张家并非豪门巨宅,只是小康水平的平房,否则也不需要堂堂一家之主出门买肉。
“看不出这长安令倒是廉洁得很。”刘彻忍不住赞了一句,心中对张家小子期待起来。
“嘘。”李陵示意他放低声音,和灌夫分别护着另外两人半跃半攀地跳上屋顶,刘彻还好,有些习武基础,调整重心牢牢占据了最佳看戏席位,郭舍人就惨了,明明畏高,却碍着面子咬住嘴唇,一声不吭,手颤颤巍巍地移开瓦片往下看。
一看坏了事,郭舍人恐惧得忘记了要隐蔽,张大嘴巴下意识地尖叫。
“唔——”
幸好灌夫从一开始就注意着他,及时将他的嘴巴捂住,郭舍人整个人都狼狈地趴在灌夫身上。
屋子里有一少年,正在为偷肉罪犯执行磔(zhé)刑,通俗的说法:分尸。到了后来,这项刑罚又发展成片磔,就是众所周知的酷刑凌迟。
因为从高而下的视角,刘彻看不到那少年的相貌,却意外地能感受到对方学术科研般认真严谨的态度。
受刑的老鼠还活着,四肢分开,连着尾巴在内,被很正式地绑在了五根长短一样粗细相同的木头上,老鼠的嘴巴也用细绳绑上了,似乎是为了防止它在受刑过程中崩溃求饶咬舌自尽。
别说郭舍人和李陵,连自诩流氓的灌夫都露出了一丝不忍的表情。
然而,张父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脸色稍霁,道:“看来大汉刑法你是学进去了。”
“爹。”张家少年起来,暂时放过了被割去尾巴的老鼠小偷,他将墨迹未干放在一旁晾着的竹简双手奉上:“这是逮捕审讯这只老鼠的所有文书,首先立案拷掠,接着传布文书再审,彻底追查,追回罪犯吃剩下的肉,摘录民妇张氏口供,人证物证齐全,罪名确定,最后将老鼠在堂下处以磔刑。”
张父仔细看了所有文辞,如同办案多年的老狱吏所作,看了持刀沥血的儿子和生不如死的老鼠半响,突然拍案叫好:“儿子你有前途啊! ”
李陵:叔叔,我忽然好想念你的藤条。
灌夫猛拍大腿:老头子,我终于找到比你还不正常的爹了。
郭舍人:老灌你干嘛松手,我快要掉下去了啦!
第十九章 东窗事发
张汤大概永远都不忘记那个不寻常的傍晚。
不仅仅因为通过老练的刑讯技巧洗刷了自己偷吃猪肉的冤情,还因为自家的屋顶上来了四位不速之客。
屋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响,他立刻跟随父亲跑到门外,便见庭中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圆脸孩子,摔倒在地上。
“你是哪家的小子?”张父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孩,以为只是一时贪玩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来,并非梁上君子,便放松了警惕,好心地将郭舍人扶起来。“好在屋子矮,没折了骨头。”
“伯伯,我爬到树上掏鸟蛋,下不来,不知道怎么地就掉到了你家的屋顶上。”郭舍人一边诅咒突然撒手害自己暴露的灌夫,一边随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道:“我的家在那边,伯伯不要告诉我爹我娘,好不好?”
张父失笑,转头对有前途的儿子说:“你把他送回家。”
“不,不用了……”郭舍人连连摆手,“我认得路的。”
张汤视线一凝,漆黑的眸子里射出冷漠光线,如一双无形的大手活活掐死了郭舍人用独门秘制的氯化钠溶液洗清漂白自己罪名的念头。他不顾郭舍人的反对说道:“走吧。”说完,他逼近郭舍人,仗着个子高俯视后者,时值傍晚,张汤的影子被拉长,郭舍人完全被笼罩进阴影里,只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回想起眼前少年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肢解硕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的高强度高硬度高变态指数的心理素质,郭舍人忍不住求救地扫了眼周围。
九哥九哥,我是老郭,收到请回答,请回答。
可惜,另一端只有忙音。
被大汉未来第一酷吏抓个现行的偷窥从犯郭某心灰意冷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如果九哥袖手旁观,老灌和李陵绝对不会插手。什么兄弟义气的牺牲精神,什么行侠仗义的无私情怀,统统是有条件的。
郭舍人只好硬着头皮和张汤并排走在路上,一人在道的左边,一人在右,隔着尽可能远的距离。
即便如此,郭舍人还是没有办法摆脱不断往自己身上缠绕的阴森感,身体仿佛被无数冤鬼怨灵缠上,捆住四肢塞住口鼻最后扔到阎王面前。
十万八千里,如果这是他和冷酷少年能保持的距离,那就一点也不显得远了。
“你在屋顶上待了多久怎么不呼救?”张汤突然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光想着怎么下去,没留意时辰,”郭舍人低头,掩饰住因心虚而闪烁的目光,“之所以不叫人帮忙,是因为我不敢让我爹娘知晓我又惹祸了。”
“你的玩伴们也不管你?”
“玩伴?”他怎么知道还有别人?
郭舍人手心冒汗,他故作镇定地说:“这儿就我一个,哪来的别人?”
“你很害怕,视线总是往周围瞟,很明显在找什么人。”
“呵呵。”郭舍人干笑一阵,觉得自己的腿太不争气,居然在对方犀利的目光中有些发软,停下脚步,慌忙道:“我家就快到了,多谢张大哥帮忙,你先回去罢,省得伯伯担心。”
围观党之一抡拳:死小子你还没叫过我大哥呢!灌大哥,嗯,比老灌好听多了。
围观党之二撇嘴:还想着你有危险就立刻跳出来相救呢……哼,原来已经叫上哥哥了,让我白操了这份心!
围观党之三扶额:你们俩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
围观党之一、二:九哥你怎么能听到我们的心声?
刘彻无力地叹气:“因为你们已经说出来了。”略整衣衫,踱步而出,坦荡荡任张汤打量,仿佛之前与先前跟踪窥视的行径毫无干系。
郭舍人满脸通红,应该在是羞愧自己竟然有这样两个与众不同独步天下的同犯。
“九哥?”张汤觉得四人有趣得很,他将视线移到了为首的那个男孩身上,冷静的眼神中透着探究与好奇。
……还暴露了我的名字,靠之。
怀着不是兄弟胜是兄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信念,刘彻一一说了其他人的姓名,重点介绍了灌夫现今有效的居住地址以及李陵监护人李敢的联系方式。
灌夫的名号就算不是享誉天下,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至少长安城的百姓们都能说出一两件灌家的事迹,比如擂台,比如酱油,还比如曾经的胶东王。
“参见太子殿下。”张汤的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明悟,他恭敬地行礼,灌夫李陵平时没大没小,却也懂进退,连忙往旁边退了一步,侧开身体,不敢受他的全礼。
张汤年纪最长,又从小学习律法,脑袋里装着的全是以下犯上导致的宫﹑劓﹑黥﹑刖各种肉刑,父亲为官清廉,铁定是没钱给自己赎罪的,撒尿的呼吸的走路的器官都不是大葱,切掉之后说长就能长出来的,所以如果不想失去身体上任何原装的宝贵部分,就得牢记上下尊卑的观念,严格遵守身为大汉子民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交通规则国家法规,以免让人捉住把柄。
他默默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觉得灌夫李陵也不似看上去那般没谱,而郭舍人竟然能在自己的逼问下坚持了半刻钟,毕竟刚才自己想的,可是把他的哗——剖开把他的哗——取出来清洗干净再把他的哗——放到火上烧至七八分熟接着把他的哗——切成大小相同的薄片最后把他的哗——和哗——装盘上桌啊……
得知此番褒奖的郭舍人一点也没高兴,脸色煞白地后退,直至道路的尽头。
“做我的伴读如何?”
刘彻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完全不知道太子宫里已经为他乱成了一锅粥。
第二十章 太傅难为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拖拖拉拉学到《道德经》的下册时,刘彻的鞋子终于湿了一回。
这日散了早朝之后,忧国忧民的司马太傅被望子成龙的景帝提溜过去单独训话:我儿子在我跟前那么聪明伶俐那么乖巧懂事怎么交到你手上就经常挨罚呢?是不是你挟私报复我不给你加薪啊?
如果是做学问办公事,司马谈可以引据经典摆事实讲道理证明自己起早贪黑闻鸡起舞为伊消得人憔悴,可偏偏在儿女教育问题上,他不能和一个当自己儿子天下第一的情绪化了的家长争论,难道要告诉他你儿子天性好动不爱学习上课走神注意力不集中?
背着一个人向另一个说他的坏话,这叫谗言,堂堂太史公司马谈绝不会做出此等小人行径。
再说,得罪了这对龙父龙子事小,耽误了未来天子的学业事大。万一景帝突发奇想干涉太子教育进程,来一出严父教子的戏码,一不留神把太子打坏了,自己去哪找另一个东宫接班人去?
欲速则不达,教育亦如是。
司马谈的心目中,彻太子的形象还多正面的,够聪明,够机灵,够善良。至于孩子不用功的问题,自己可以慢慢教嘛,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太史公乐观地想。
他的乐观在龙子那里受到了又一次打击,原因无它,太子想出宫,谎称没完成昨日功课,在重复了司马谈想跪而跪不得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荒诞剧后,太子领了不重不轻的抄书惩罚。太傅病恹恹地躲进了皇家图书馆。
虽说太史公意志坚定,可先是被首席长官训斥,又在教育之路惨遭打击,心里总是觉得沮丧、委屈的。上司心情欠佳,连累着田蚡也得陪着小心,做学问的时候特意挑那些浪子回头金不换名师底下出高徒的典故,侧面烘托太傅英明伟岸的高大形象。
也不知道说错了那一句,给了司马谈课后与学生培养感情的念头。孔子三千门人,无论教学质量如何,总能说明他具有一定的与学生斗智斗勇的经验,既然连他都抽时间与学生们出游踏青爬山弹琴,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多和太子处处呢?
这个一时兴起的想法把田蚡吓得面无人色,未来丞相那个悔哟,都说了是“未来”,如果被现任上司在履历表上写下“奸佞”的评语,他还想不想在大汉朝堂上混了?更何况司马谈是史官,没有谁比他更有用笔杆子骂人的权利了……
“回司马大人,太子殿下不在甲观。”
“回司马大人,太子殿下没有在画堂。”
翻遍整个太子宫,都没找着太子的龙影,司马谈不傻,他完全看得懂田蚡那灰败的脸色和一干仆众惶急的神情。
宫中丢了太子,好比学校的学生平白无故地消失了,老师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司马谈抬脚便要去通知家长,心中默默和自己的家人生死诀别。
“大人请留步! ”半夏急忙拦住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若是报告给皇后和天子,别说帮忙遮掩的大臣奴婢,连太子本人都要遭殃。她心思急转,突然抱住司马谈的腿跪泣:“太子玩心尚重,出宫不是一回两回了,何况有人看护,安全必是无碍的,然而若是司马大人一走,便说不定了。”
司马谈吹胡子:感情还是我多事了?
“此话怎讲?本大人还能害太子不成?”
但毕竟是文人,没有直接将半夏踢飞,停住了脚步。
“朝堂内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太子宫,若是太子流落民间的消息走漏,怕是连宫门都进不得,那些寻找太子的将士有多少是真心想保护太子的,司马大人难道不清楚吗?”
司马谈悚然一惊,怒气散去大半,他终于拿正眼端详半夏,沉吟一会,命她起身。
上梁下梁一个德行,就仆观主,看来这个太子不简单啊……
只是身为老师,这样被骗太伤自尊了!
当终于知道回家的刘彻踏入含丙殿,发现周围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心里没有一丝准备便见自己的老师守株待兔利用课余时间为教育事业发光发热。
司马谈一看到刘彻惊慌失措的表情,心里顿时平衡了,那叫一个畅快,但表面上,还是严肃正经的人民教师一枚,目光饱含沉痛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