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告诉我,你是为了特意让我喊你前辈,所以才故意入读高年级的?”奴良陆生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挑眉看向晴明,得到的却是晴明竖起食指贴在唇边的一个笑容。
“你可真是……”奴良陆生哭笑不得地敲了敲手中的烟杆,叹息一声。
“怎么,莫非陆生君想听到我喊你‘前辈’么?”晴明毫无恶意地调笑了一句。
虽然说晴明不过是调笑,不过陆生明显感觉到了,从刚才晴明的那句话出口的那一刻,原本视他为无物的荒便将冰冷如同海水没顶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陆良陆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哪怕是晴明的一声调笑,这些人也忍受不了让晴明委屈半分吗?
而与此同时,因为滑头鬼的种族特性,奴良陆生察觉到了在这个海面上,除了晴明和荒外,还有其他的气息存在着。
本来那些气息隐藏得极好的存在,在晴明说出了那句调笑话后紊乱了一瞬,被奴良陆生瞬间捕捉到了位置。
“谁在那里!”奴良陆生面容一凛,举起手中的酒碟对准那个方向吹了一口,从酒液表面涌起了蓝白色的火焰。
那些火焰如同弓箭一样席卷冲向晴明的身后,伸出利爪从虚空中抓出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灵活敏捷地弯腰屈身避开了那如影随形的火焰,但同时也将自己的身影袒露在了众人的目光下。
“陆生君。”晴明的面容漫上了一丝无奈,他轻轻地将手指搭在了奴良陆生的手腕上,将陆生捏着酒碟的那只手按了下去。
“那是我的式神,十二神将中的青龙,他是在贴身保护我,让你误会真是不好意思了。”
海蓝色长发的高大男性面容冷峻地落在晴明身侧,冷冷瞥了陆生一眼,便垂首单膝跪在晴明的身前:“是我的失职,万分抱歉,晴明大人!”
“不必向我道歉,青龙。陆生君并非敌人,更何况你本就不是长于防御的类型,无需太过在意了。”晴明安抚青龙道。
青龙低着头,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不过从他的声音中,奴良陆生可以听出些许不甘心和懊恼:“是……晴明大人。”
在安抚下青龙后,晴明回头对奴良陆生道:“总之,下周还请陆生君你多多指教了。今日也不早了,在庭院中好好休息一晚吧——周一直接从我这里出发去学校也没有问题。”
奴良陆生抬头看了看花空之庭里自己的部下们,已经都喝得脸庞通红、眼神迷离了——并非他们失态,而是晴明庭院中的酒后劲惊人,只是喝了几杯便已醉醺醺了。
“那今晚便叨劳了。”奴良陆生也不推辞了,毕竟现在比起回去,住下来反倒更方便。
“我让式神带你去吧。”晴明说着,看向了青龙:“交给你可以吗,宵蓝。”
青龙听到了晴明的指令,他猛地抬起头,试图让晴明收回这个命令:“但,我不在的话,晴明大人你的安危谁来守护……!!”
“这里不是还有荒在吗?”晴明轻笑着安慰道,“他的实力,你最清楚不过了吧,宵蓝。”
青龙语塞,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一旁神情莫测的荒大人,张了张嘴,想辩解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清浅的叹息:“是,宵蓝领命。”
青龙不情不愿地板着脸带着奴良陆生离开了海面,只留下晴明和荒两人依然随着波涛漂浮着。
“你是认真的?要去这个世界的人类学校……读书?”在外人都离开后,荒卸下那副冷淡傲慢的面孔,安静地凝视着晴明。
原本盛着万千星辰的深色眼瞳中,只倒映着晴明一人。
荒对于如何温柔地对待人类这一事还很生疏,但在晴明身上,他却无师自通。
“啊,我是认真的。”晴明站起身,舒展了下腰脊,但他站起来的视线比荒坐着高不了多少。
“这个世界很有意思,总是待在庭院中岂非太过可惜?难得的机会呀——可不是每个阴阳师,都有机会来到距离自己所存在的时间千年后的世界吧。”晴明眯起眼朝荒笑了笑。
“荒你也很好奇吧,千年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的。”晴明将手放在了荒的肩膀上,垂首望向荒的眼睛深处。
“罢了,世界怎么样都无所谓。”荒恹恹地道,“反正千年后的人类也依然像虫豸一样顽固地存活着,无趣。”
“可是我倒是觉得,能够和你一起看到千年后的月亮和星空,是一件很棒的事情。”晴明听到荒的回复,轻笑了一声。
他没有回头去看荒微微睁大眼睛的怔愣面庞,晴明踱步而下,离开了这张漂浮着的红色软塌,踩在了波涛荡漾的海面上。
晴明踩碎了水面上的圆月,但他并没有沉入水中,而是如履平地般踏上了月影之中。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坚固而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晴明轻轻地咏出唐土所传来的诗歌,如果奴良陆生在场,会发现那是字正腔圆的海对面的语言。
毕竟在平安京中,贵族们以追捧唐土的诗歌文化为荣,会不会吟诵唐诗,成为了一个人有没有文化素养的重要标识。
月辉落在晴明的发梢,漾出了朦胧的光晕。
今日晴明所穿的狩衣是月白色的,纹着流云和星光,和荒身上所穿的浴衣,不管是造式又或者是颜色纹理都十分相似。
不过相像也是在所难免,毕竟荒身上的这套浴衣,正是晴明所赠。
漫天的星穹从天幕的四角攀爬而上,将显映在头顶的花空之庭笼罩着覆盖掉了。
此刻这个空间中,唯有荒和晴明在不断划过天际的流星群闪过的璀璨里彼此对视着。
“千年后的月亮,和千年前的并没有什么区别啊。一样的明亮,一样的圆润。”晴明伸出手,感受着清凉如水的辉光从自己的指缝中淌下。
荒看到晴明抬头朝自己微笑,吹拂过海面的清风同样吹起晴明的银发:“偶尔转换下心情不是很好么?”
“人类经过了千年,总会有些变化,不会是还是老样子的无药可救吧。”
晴明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不过就算真的无药可救,也不会是全部的人类啊——以偏概全可是最危险的想法了。”
第36章 转世的第六天
荒沉默了一会, 淡淡道:“你还是老样子, 对人类这么有信心。”
“有的时候我都在想, 明明你见识到的罪恶和黑暗不比我的少, 为什么还能够对人类这种劣根性十足的生物抱有耐心和宽容。”荒也站起身来,踏上水面。
而随着荒的起身,他们所在的这片海面星空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住了一角迅速抽走般,那漫天的星辰和梦幻的极光眨眼间便消失不见,重新出现在晴明和荒头顶上方的, 是倒过来的花空之庭。
庭中依然熟睡着醉倒过去的式神和宾客, 不过已经有精怪式神正为他们披上了绒毯。
“因为除了你所说的罪恶和黑暗外,我也见过人类的坚强和良善, 也见识过他们的奋不顾身和舍己为人。”
晴明此刻的面容虽然是年幼的少年模样,但他说话的语气和口吻,依然是那个名震天下、绝代风华的平安京第一阴阳师。
冷静、成稳, 并且温和宽容。
荒轻哼一声, 淡淡道:“反正人类的命运都印刻在星辰万物中了, 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我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着, 然后袖手旁观就行了。”
“没有永生不变的事物,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便是‘改变’。”晴明笑着站在深蓝色的海面上,明明这个幻境中没有下雨,但是水面却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相互重叠、同时相互碰撞的涟漪。
“——荒,有朝一日就算我不在了, 我也希望你可以和过去达成和解。”晴明并没有说‘和人类达成和解’, 因为他知道, 荒的过去永远是荒内心中的一根刺。
但晴明发自内心的希望,这名被他视为好友的神之御子,可以真正从那个黑暗冰冷的水底将自己解放出来。
“你怎么可能不在。”荒眸色一冷,他身高腿长,几步并做一步,瞬间就来到了晴明的身侧。
晴明所说的那番话是所有庭院中的式神和门客最不愿意听到的内容。
“晴明你可是平安京最强的阴阳师,是冥府和高天原的座上宾,是百鬼万妖的使役者,是我的……!”
荒咬住了下唇,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
自从他脱去人类的躯壳,恢复神子的身份后,极少做出这般人类化的举动。
“你还是我的阴阳师。”荒深深呼出一口气,肩膀下沉,将未竟的话语说完整。
“即便如此,我也是人类啊。虽然实力还算强大,不过我还是一个人类,终究会有逝去的一天。”晴明摇了摇头,他朝荒伸出手,笑道:“还是不说这个话题了吧,不然的话又要没完没了。”
荒瞪了晴明一眼,握住了晴明伸出来的手——“最先说这个话题的是你,难道不是吗?”
“是是,我错了,还请荒大人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晴明调笑了一句,他们一边聊着,一边走出了这个幻境。
骤然从海面回到了花空之庭,吹拂在面庞上的风从凉意变得和煦,晴明惬意地眯起了眼,笑着说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荒今夜被晴明说的话语扰乱了心境,他看着笑得如同白狐般狡黠的晴明,忽然内心一动,将手放在了晴明的那头短发上,然后面无表情地揉乱:“那我走了。”
晴明狡黠的笑容被荒这揉头发的动作打乱了一瞬,怔然的样子看得荒心情舒爽回来了:“你的忠犬在等你,我就先走了。”
“忠犬什么的……”晴明哭笑不得地将荒揉乱的头发梳理回来,不过在晴明看不到的地方仍然有几根乱翘的头发支棱着。
荒踏着月辉和星光消失离去,晴明回首看到了目光清明、毫无醉意的鬼切正将背脊挺得笔直,跪坐在樱树下。
看他周围樱花落下堆积了一堆的情况,恐怕等待晴明已久。
“白槿,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晴明提步朝鬼切走去。
这把锋利至极的重宝利刃尽管有着人类的外貌,但是金色的眼瞳却依然如滚过冰霜的寒芒,令人望而生畏。
他头顶落下的樱花花瓣,似乎也在惧怕其利芒,纷纷避开了鬼切坐在的地方。
说来也有几分趣味,明明是长相出尘俊美的男性,周围却像是画出了一个圆圈一样,在那圆圈之外落满了樱花,但是在圆圈内却是干净无纤尘。
“晴明大人。”鬼切直到晴明出声呼唤自己,才眼眸骤然亮起地,朗朗应声。
难怪荒会将鬼切说成是晴明的番犬,鬼切这副模样,的确有几分忠诚守护主人的犬类模样。
不过唯有晴明知道,鬼切哪里是什么忠犬,分明是将爪牙和利齿隐藏得极深的狂犬。
——而且咬起人来,也痛得很。
一想到这里,晴明左肩曾经被鬼切死死咬住的地方,就开始泛上火燎般的疼。
如果不是晴明把鬼切从黄泉之境解放,鬼切还不知道要在那个怨恨丛生的地方挣扎多久。
不过只是付出这点疼痛,就能入手一把利刃,这份代价对比起来似乎还挺轻巧的?
晴明一边漫不经心地思考着,一边走近了鬼切。
鬼切随着晴明的靠近,金色的眼瞳越来越明亮,在晴明站在他的面前时,眼睛几乎要亮得如同午时的日轮了。
“辛苦你了,白槿。”晴明从来不觉得,为一把沾了血的利刃取一个如花朵般柔软的名字有什么不对。
鬼切直到晴明走近自己,才露出了温驯至极的笑容:“晴明大人,夜安。请让我一直护送你到房间吧。”
晴明倒是无所谓,虽然他不觉得在庭院中自己会有什么危险,但既然式神想要这么做,晴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就麻烦你了,白槿。”
“为晴明大人效劳,才不算什么麻烦。”鬼切笑容加深。
他笑起来的模样带着少年的坦率和纯净,
他站起身,展开一直放在膝盖上被自己体温烘热的轻薄外髦,披在了晴明的肩膀上。
晴明接受了鬼切的好意,他抬起头,任由鬼切为自己系上大髦的绳结。
晴明体贴地没有告诉鬼切,自己正准备回房了,其实并不需要这件外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