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郑苹看了看云雁回,认真地说,“雁哥儿,你今日是不是不开心?”
云雁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了,“没有啊……”
他心里很奇怪郑苹是怎么知道的,他应该没有那么挂像才是。就算今天因为郑家心里有些不爽,但是不太可能那么明显。
郑苹:“今日是浴佛节,但凡节会,定有人邀你出去耍。你自入了管理处,大多会应邀,若是不去,就是两种情况:家里有事,或者心里有事。”
云雁回汗颜,他还真没想到郑苹观察得那么仔细,自己一想,还真是这样。他虽然表情管理得好,可是行为上却露了马脚。
这件事云雁回是不想告诉郑苹的,和郑凌的存在不一样,他要是说自己被郑家人那样对待,只会让郑苹也白白不开心。
于是,云雁回撒了个小谎,“也没什么,就是今日又有流氓捣乱,和他们扯皮,有些累了。”
郑苹便在他头上摸了一下,“雁哥儿,你不要太累了。”
“我知道,所以我这不是回来休息了么。”云雁回笑了一下,看郑苹没有怀疑,便放心了。
云雁回本来是打算就在家休息半天,调节一下心情,谁知道,他不去找事,事也得找上门,下午惠冲便来了。
门是关的,惠冲站在凉台上往窗里看,谁知脚脖子突然被一对爪子抱住,吓得他尖叫了一声,要是有头发,肯定都竖起来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云贝贝的爪子。
这家伙现在长大了,虽然还爬不上凉台,但是直起来爬两下却可以扒住凉台的一部分了。
云贝贝又重,惠冲不得不坐了下来,“哎哟,你松开我啊!”
贝贝扭了几下。
惠冲只得从怀里掏出一块肉脯,递到贝贝嘴边,小声说:“这可是我准备自己偷偷吃的……”
贝贝叼住肉脯,松开惠冲,一屁股坐地上,抱着肉脯啃去了。
“真乃悍匪也……”惠冲念了一句,一回头,就看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雁哥儿正趴在窗台上看他,登时吓了一跳,险些滚下去。
“雁哥儿,你怎么不出声啊!”
“师兄,你来做什么?”云雁回从窗口翻出来,也坐在凉台上问他。
“雁哥儿,咱们被人抄啦。”惠冲说道,“东角楼那儿有路歧人打野呵,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云水僧,照着咱们的本子说,弄得还有人他们是咱寺里的僧人,来问我,我才知道呢。”
所谓云水僧就是四处游历学法的僧人,这就说明那些僧人是外地来的。
至于路歧人与打野呵一说,指的是一个意思。这时候比较有本事的伎艺人都是在瓦舍勾栏中表演,次一等的则随便在个岔路口或宽阔处卖艺,没有舞台,属于摆地摊,人聚得多了还可能被开封府的赶走。他们被叫做路歧人,路歧本就是歧路二字的颠倒,指的便是岔路。
而这种行为则称之为“打野呵”,就像后世北京城谓之“撂地”,那时天桥就有很多撂地卖艺的,按这时的话说都是路歧人。
云雁回觉得有些惊奇,“这年头‘卖艺’的和尚应该就咱们寺里有,这些人既是和尚又是外地来的,要么他们是头一次打野呵,否则不可能不懂规矩……”
但凡伎艺人都知道,别人的话本子你可以“借”一点,改一改自己用,这个时代没有版权一说,全靠大家的良心。而全盘照抄这种行为,就是众所唾弃的了。
而还有一种可能……
“要么,他们就是故意要引人误会,让人觉得他们是大相国寺的僧人,以聚集人气。”
“我也是这样想的!”惠冲十分不开心的样子,“现在师兄弟们都很不满意,都想去找他们了,是我拦住了,想先来问问你。”
惠冲说其他师兄弟去找那些人,肯定不会是单纯的找,恐怕是要找事。
云雁回细思片刻,“去吧,不要都去了,你我,再叫上两个师兄,咱们先礼后兵,问清楚是什么事再说。”
惠冲点点头,又说:“我把禅杖带上!”
云雁回:“……”
自从他启发了大家,禅杖拆开可以当武器用之后,这一个两个就好像把自己当武僧使了,没事出门还带着禅杖防身呢?
——
云雁回阻止了义愤填膺的惠冲带上禅杖,又叫上两个师兄,往东角楼去了。
东角楼是皇城东南角的一个简称,此处的街巷多卖珠宝绸缎等珍玩,也有吃食,那些路岐人就是在“美食街”打野呵。
到了左近,远远的,就能看到一圈人围在那儿,惠冲指了指,“就是那处。”
当街卖艺,这才是云雁回以前记忆中古代江湖艺人的卖艺模式,不像现在,在瓦舍中才是主流,技术更好。这大抵是因为若干年后,因为官府强行拆散,才导致瓦舍中的艺人也流落到了街头,二者混为一体。
云雁回挤了进去,果然见有两个和尚正在说经,年纪都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穿着半旧的僧衣,头上还有点发茬,俱是瘦瘦高高的样子,看起来有些落魄。一旁还坐着一个年纪又小一点的和尚,大约十八九岁,坐在行囊上,没有参与表演。
再一听他们说的内容,竟是完全复制了大相国寺俗讲僧们的表演!
这个完全复制,就真的是从每一个字到语气停顿,全都复制了下来,除了声音不同,简直就像是俗讲僧本人在说话一样。直接copy了成熟的表演,难怪能聚起这么多人,还被误认为大相国寺的僧人。
这两个僧人,的确是身怀绝技啊!
身后,惠冲也挤进了人群,附身问云雁回:“咱们现在就闹将起来……”
云雁回摇了摇头,“你先听听看。”
惠冲细听这二人说,听了一段,脸色就有些变了,恰好他们说完一段,又换了个故事,语气章法竟是又换了。
“……我的娘。”惠冲完全确认了,这是在模仿他们寺里一对对的俗讲僧搭档啊!
而且,每一对都一般无二,惟妙惟肖!
正是这时,那两个路歧人眼神扫过惠冲,被他的僧衣吸引了目光,又去看他的脸,二人对视了一眼,竟是默契地加快了节奏,结束了这一段后,就开始收钱不再说了。
他们既不说了,民众当然是渐渐散开,很快,原地就只剩下了他们和云雁回这边四人。
既然他们的记忆力超群,那么看到惠冲的脸,认出来他也不奇怪了,说不定他们还会模仿惠冲。
云雁回看那二人走上前来,合掌行礼,也唱喏回礼,“二位师兄,敢问法名?不知你们是从哪处伽蓝而来?”
一人羞愧道:“小僧智和,这是智理,还有智生。我们师兄弟三人云游天下,并未挂在任何寺院。抄用了贵寺的话本,惭愧,惭愧。”
他竟是主动提出了自己抄袭的问题,神情十分诚恳。
虽说这是江湖规矩,但是不守规矩、装傻充愣的无赖历来不少。
即便是怒冲冲的惠冲看了,也不禁和缓了些,问道:“看你也是明事理之人,既然知道惭愧,为何还要做呢?”
智和叹了声气:“不瞒这位师兄,我智生师弟刚到汴梁,就生了一场大病,可我们身无半点钱财,人生地不熟,四处求助无门,无奈,只得出此下策,好买药治病。”
大相国寺这边的人再一细看,那个叫智生的少年果然脸色蜡黄,坐在行囊上的姿势也怪没力气的。
智理也喏喏道:“本想说上两日,把他病治好就罢,谁知吃了两日也不见好。我们这几天为了省下钱,都是露宿街头,借人地方熬药。”
“说不定他这病正是要静养,露宿街头又白日卖艺,怎么养得好呢!”惠冲一听他们如此可怜,只为照顾师弟,可见情深,于是同情心渐生。
云雁回袖手看着,却渐渐察觉到一丝不对,但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找个遮风的地方慢慢说吧,体谅一下那位智生师兄。那边有家潘楼酒店,你们看怎样?”
惠冲当然是大声道:“师弟,走吧!”
智和也合掌道:“阿弥陀佛,恭敬不如从命。”
几个僧人帮他们扶着智生,又将行囊扛起,跟着云雁回,进了那家挂着栀子灯的酒店。
第37章 小弟,get!
三个云水僧被带进了酒店, 店里的博士便将他们引了入座,这店没有包间,好在此时人并不多,角落里张一面屏风,也自成小天地了。
云雁回点了些茶饭, 叫博士下去了。
智和与智理极细心地扶着智生入座, 又给他垫着背, 倒热水给他喝。智生脸色好看了点,也仅仅是一点。看五官他应是生得不错,可惜一脸病容完全破坏了精气神。
智和感激地说:“各位师兄不斥我等的行径,反而愿意听我们一诉苦衷, 实在令我们师兄弟铭感于心!”
“你们对这师弟如此有义,我佩服啊!”惠冲说道,“盗用话本也是情急时的无奈之举,我们又怎忍责怪于你?你若是不嫌弃, 就到大相国寺来住吧, 挤一挤, 我们院子还是住得下三个人的!家师精通岐黄,也可为智生师弟诊治一二。”
智和一慌,“岂敢叨扰师兄!你能容我们说经,就已经是大恩了!”
二人正在推辞之际,一名妙龄少女转过屏风,到了他们桌前来。
智和瞥见少女芳姿,脸一红,头低了低,不敢去看。
少女也睁大了眼,笑嘻嘻地道:“竟是几位法师呀,奴家有礼了。”这不请自来的少女一礼,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给他们点起茶来,口中还哼起了小调。
惠冲一摸脑袋,咧嘴道:“没瞧见门外挂着栀子灯,嗳,你且去吧。”
凡是挂着栀子灯,就说明酒楼内有妓女相陪。这些妓女极其主动,会自己招揽生意,或是直接上前唱曲伺候,酒客便看着赏钱。
“哎呀,待奴家侍奉完法师们这一回吧。”少女娇羞一笑,“不打赏也行,算是奴家捐的香油钱了。”
和尚们差点喷笑出来。
少女将茶端到每个人面前,抛了个媚眼,便款款离去了。
她走开了,智和才松了口气,端起茶吃了一口压惊。
“这个小姐姐有意思,”云雁回也端起茶,“我们以茶代酒干一杯吧,为了今日能聚在一起,相逢是缘。”
众人拿着茶碗碰了一下,各自饮茶。
云雁回又问道:“听口音,师兄像是应天府人士?”
“不错。”智和点了点头,有些黯然,“在外云游七八年了,一直没回去过。”
“哦,”云雁回漫不经心地问,“七八年前在老家是犯了什么事啊?”
“我……”智和猛然惊觉刚才云雁回说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他,身体紧绷起来,“你说什么?”
惠冲也不解地看着云雁回,“雁哥儿,犯什么事啊……”
智和、智理的手都搭上了智生的胳膊,随时准备驾着他离开。
这时,智生突然哼了一声,脑袋往后一歪,竟昏过去了。
智和连忙伸手摸他鼻息、脉搏,大怒捶桌,“蒙汗药?!”
三个相国寺的和尚吓得往后坐,“甚么蒙汗药,你胡说什么,智生师弟是不是犯病了啊?”
智和摸起智生的茶碗一闻,又舔了一点点,脸色难看地说:“就是蒙汗药,是刚才那个妓女下的药?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不怕我叫人吗?”
一直稳坐如泰山地云雁回施施然道:“你倒是叫啊,要不要我帮你,把开封府的官差也叫来?”
智和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确定这小孩之前那句“在老家犯了什么事”不是信口胡说的了,他咬着牙:“你们到底想怎样?”
“我们想怎么样,就要看你们想怎么样了。”云雁回说。若是这些人纯粹是侵权获利,那么他们说不得就要维权了。他只偷偷暗示相识的妓女下药迷倒了智生,使他们不得逃跑,也是要给个机会。
惠冲总算是明白过来,“雁哥儿,你是说他之前是在骗我们?”
“废话,”云雁回白了他一眼,“师兄,你也不想想,他们真生了病,难道不能去寺院挂单么?汴梁许多寺院可是向来为穷苦百姓提供医药,何况他们也是出家人。我都不说一般人第一个就是想到去大相国寺了,可他们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