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摇摇头,喘气道:“我这个身子,横竖都是这样的。你不必担心。”
林琰见他面色蜡黄,原本清雅温文的容貌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想来,确实病已沉疴了。自己如今好歹算作了他的儿子,既是有了这个名头,少不了替他了却心愿。
林如海拉住了林琰的手,半晌道:“琰儿,想为父多年苦读,一朝中第,原是春风得意之人。又多得圣上宠信,仕途顺遂。自以为看透世情。孰料却是自认精明,实则可笑……”
激动之下,难免又咳了起来。
林琰一边儿替他拍着后背,一边儿口内苦劝:“父亲何必如此说?您在江南十几年,政事清明,功绩斐然。想来,皇上也是看在眼里呢。不说别的,只是这巡盐御史一职,多少人在上头未得善果?只父亲一任十来年,却是相安无事。就这一条,便足以证明父亲能为了。”
林如海苦笑不已,颓然道:“若非为了这劳什子的官儿,我早就将玉儿接了回来,何至于让我林家嫡女在荣府里看人眼色受人委屈?”
林琰心里自是明白,面上却摆出诧异之色,问道:“荣府不是妹妹外家?听闻那荣府老太太只母亲一个亲女,如今妹妹在那里,自然该是金尊玉贵的娇客亲戚,难道还会受气不成?”
林如海长叹一声,想到女儿黛玉年幼天真之际,正该在父母跟前娇养着,如今却是身在荣府,虎狼环饲,更有那老太太以亲情拢之,懵懵懂懂,怕是还念着他们的好呢。
想至此处,心如刀绞,那一腔悲愤却是化作更为低沉的声音:“琰儿不知。我原也如此想着,更兼你妹妹自打到了荣府后,每有信来,便多是说些与荣府中的姑娘们一处坐卧之事,或是说些老太太疼宠之言。我也就没有想别的。也是我这个父亲做的不够,直到前年,我才真正知道了玉儿在那荣府中是如何过活的。”
“那老太太丝毫不顾及规矩礼义,竟让你妹妹住了她屋子的碧纱橱中,而碧纱橱外,就是她孙子宝玉的居所。”
林琰瞪大眼睛,面上全是不可置信,愤然道:“岂有此理!七岁不同席,便是亲兄妹,也要避讳着。那老太君怎能如此……”
猛然住口,硬生生地将“糊涂”二字咽了回去。
林如海挥了挥手,喝了一口水润喉,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继续道:“这是其一。”
林琰大惊道:“难不成还有别的?”
“玉儿上京之前,我也恐她被人说嘴,故而除了她的乳娘和贴身侍女外,一个仆妇随从未带。又每年送去银两给你妹妹。饶是如此,我却是听闻那荣府中还有说你妹妹这几年一纸一草都是贾家供给的。”
“更为可恨之处,是那荣府中还有一个客居的小姐,乃是原金陵皇商薛家的后人,是荣府二太太的亲戚。可恨那些荣府的势力之人,竟暗地里编排你妹妹不如薛家小姐的话。”
“砰!”
林琰拍案而起,满面怒色,忽又想起是在林如海跟前,慌忙看着林如海道:“父亲勿怪。是我一时气愤了。”
林如海说了许久,原也有些累了,只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并不计较。
林琰便又续道:“我们林家,不说祖上也是封过侯的,单说多少代书香传家?林家历代,无作奸犯科之男,无再嫁淫荡之女。五代列侯书香门第,林家女儿清贵,如何是她一个商人之后可比的?真真是气煞我了!”
林如海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却是一瞬不移地盯着林琰。这孩子虽是一直受他照拂的,但涉及女儿今后的出路,林如海再不敢稍有疏漏。
林琰坦然迎上林如海的视线,虽是一张尚显稚嫩的脸,却是带了几分坚毅与坦率。
林如海笑了,这个刚刚过继来的儿子,看来还是不错的。如今自己算是有后了,女儿黛玉,日后也算是有了娘家兄弟的依靠了。
第2章 兄妹
林琰扶林如海回了卧室,又看着丫鬟伺候林如海躺下睡了,这才亲手替林如海放下帐子,自己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尚无睡意,林琰挥手叫跟着的人回去,独自一人走在林府的园子里。
那伺候的人原就得了林如海的吩咐,日后这位小少爷就是林家的大爷了,决不许丝毫轻慢了去。这哪里敢真的回去?只好陪笑着回道:“回大爷的话,现下园子里黑的很,恐夜深露重,还是让奴才远远地跟着罢?”
林琰也不在意,轻笑道:“随你罢了,只别跟紧了。”
虽然只是官邸,然林如海乃是一个再风雅不过的人。先前的夫人贾氏又是个知书识字颇有情趣的,因此林府园子中的景致着实不错。虽已到了秋天,依旧是玉竹青翠,藤萝绕墙。
月已西斜,深邃纯净的夜空中稀稀疏疏几点星光闪烁。林琰漫步园中,却也无心赏月吟风。
情知这一来,便已走入既定的轨道,日后说不得有多少纷扰争端。只是,这一世中林如海对自己有恩,如今又将自己过继到名下,自己原本不过是林氏一族中一个小人物,现下摇身一变,却是成了前科探花、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儿子。不得不说,这个对于自己的前程,那助力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的。
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己所住的院子。林琰抬头看看天上,月光皎洁,周边几缕纤云流动,缓缓遮住了月亮。不多时,便又错开。
林琰忽然勾起嘴角,一双原本澄澈清亮的眸子中闪动着几分愉悦。既然老天让自己重来了这一回,偏又安排到了这里,偏又让他做了林如海的儿子受了林如海的大恩,那他又何必去担忧那些尚未到来的纷争算计?那他林琰的到来,就是天意,就是定数!这一次,他林琰的命,自己做主!
跟在林琰身后伺候的小厮见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望天,也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啊!大爷这是,看什么?
“大爷……”小厮心里有些发毛,不由得开口唤道。
“嗯?”林琰回头看他。
小厮见林琰回过头来,一张精致俊雅的面孔映着月光,说不出的好看,不禁红了红脸,讷讷道:“天晚了,大爷还是早些进院子歇着罢。”
林琰点点头,步伐轻快地回了院子。
因他未归,院门本就是虚掩着的。林琰才进了门,里头就有个大丫头跑了过来,口内叫道:“可是回来了,叫我们好等。”
那丫头身形苗条,容貌却普通,只一双眼睛很有些灵动的感觉,看上却颇为精炼的样子。她嘴里虽是埋怨的话,伺候起来却很是利落。将林琰接了进去,随即便送上了温热的帕子来给林琰擦脸。
林琰接了帕子,心里微微感动。这个丫头算是从小跟着自己的,忠心自不必说,难得是那份细心。
看林琰净了脸,那丫头便又将预备着的宵夜送了上来。林琰看了一看,不过是一盏清粥,两样小菜。
那丫头将粥递给林琰,笑道:“大爷晚间也未得好生吃饭,又忙了这一个晚上,想来也饿了。好歹吃上几口垫垫肚子。”
“还是碧萝心细,知道我正饿着。”
碧萝丫头也不看林琰,由着他自己坐在桌子前头吃粥,自己走到里间儿,将床上叠着的锦被抖开铺好。又将一身儿月白色寝衣放在枕边,留待林琰睡前换了。
林琰不过略用了几口也就不吃了。洗漱完了,看看墙上挂着的自鸣钟,已是近子时了。
想来他才来这里,明日开始不知还有多少事情要做,林琰揉了揉眉间,哀叫一声倒在了床上。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林如海将林琰陆续引荐给了扬州一干同僚并友人。
林如海在扬州十余年,众人自然都知道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嫡女,此时还是尚在京城的。他官居要职,人又风雅,也不是没有那想拉拢巴结的送来各色女子,再有自觉与林如海关系深厚些,也有直接保媒劝他续弦的。岂料林如海一无所动,只说自己命中该是如此。
现下里忽然见他带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儿子出来,都不免惊讶。再看林琰发黑如墨,面白似玉,一身水蓝色锦缎长衫衬得他越发显得温文雅致。站在林如海身边儿,两人还真有些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