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宜城期间,听当地的百姓说起这位王大人都是交口称赞。你瞧他这宅子哪里像是个官邸的气派,俸禄和私蓄大抵都用在了修堤上,但也是杯水车薪罢了。”
胤禩疑惑道:“这修堤筑坝的事他为何不向朝廷通报?应由工部派官员来地方上监督啊,怎么让他这个知府自己出起银子来了。”
胤禛说到此事便脸色难看,冷哼了一声道:“如何没拨过银子呢,只是这银子要过户部、工部、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众多人的手,真正落到宜城的时候,也都被侵吞的剩不下几个了。先前工部尚书萨穆哈就是因这银钱去向不明被皇阿玛申斥了,他是矢口喊冤,皇阿玛一是看没有什么确凿的一句,二是顾念他上了岁数,平定三藩时也有些功劳,便只是去了他工部尚书的职务,左迁至礼部侍郎了。”
胤禩闻言不由唏嘘,“这责罚未免轻了些。”
胤禛皱眉正色道:“皇阿玛顾念旧情,总是不忍心斩草除根的。这人贪了银子也只是官降一级,可宜城的百姓却是遭了难,现在又需用数倍的银子来亡羊补牢了。可户部的库银就那么些,若是日日要填补这些亏空,又要从哪儿去弄银子呢?”
胤禛虽只是‘顾念旧情’四个字一带而过,胤禩心里却明白。康熙一世功绩无数,可岁数越长却越看不破一个‘名’字。他惟恐重罚旧臣而在后世落下诟病,所以宁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愿下令肃清贪官。结果弄得胤禛后来接到手的便是个税收短缺,国库空虚的空架子。于是这‘太平盛世’的盛名让康熙得了去,胤禛却一登基,就因整顿吏治,清理积欠而落了个‘刻薄’的骂名。
想到这儿,胤禩心里不由觉得好笑,这‘刻薄’二字自己可是没少骂过他,骂的比这难听的还有的是呢……
“这户部的银钱亏空,银子无非就是两条去路。一是贪污,二是挪用。虽都是犯了王法,可是贪污罪责深重,一旦查出便难逃其咎。可挪用却好分说的多了,大可说是因公宴请,或是赈济救灾,官员们自然是有能耐自圆其说的。”胤禩神色自若的开解着胤禛,“这库银的亏空往往都是从贪污查起,官员们大抵都有所准备,将贪污的银子归到挪用中去,自然就难查了。”
他话一说完,便见胤禛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胤禩心里暗暗想着,这是上一世胤禛刚登基一个月便用上的手段,先查挪用,再查贪污。虽然也是雷厉风行,但是那会儿却还是有些晚了,库银已然亏空了数十万两。若是现在便能推行这一政策的话,到了胤禛日后登基之时也不至于再那般举步维艰。
果不其然,片刻间胤禛便抚掌笑道:“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若要清查贪污,先需将库银挪用的账目查个清楚,一钱银子也不能错漏。先让他们将挪用的款项添回来,余下的再追查贪污,倒要看看这些个贪官污吏还要往哪儿躲去。”
胤禩点了点头,却又说道:“话虽是这样说的,只是大半的朝臣心中定会觉得,这挪用库银用于公务,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四哥若是要向皇阿玛进言,只怕会惹来颇多的阻碍。”
胤禛听了此话一怔,沉声道:“即便是如此,难道就放任那些官员侵吞下去?”
胤禩笑着晃晃手中的书卷道:“今早翻这《容斋随笔》的时候,瞧见一卷倒是有些意思。”
胤禛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起这个,便问道:“讲的是何事?”
“是说唐太宗时,寝宫前的槐树上有白鹊筑了个腰鼓形状的巢穴,大臣们引以为祥瑞,便纷纷道贺。太宗只说‘我不屑于隋炀帝沉迷祥瑞之兆,现在这个祥瑞,也不过是意味着我又得贤臣罢了,有什么好庆贺的呢?’说完就让人将鸟巢捣毁,放飞白鹊。而唐明皇时,觉得世风奢靡,于是令进献车鸾衣饰和金银器皿给皇宫的皇商不再生产,将省下的银两供给军队和国库。还将珠玉锦绣尽数毁于宫前,宣告天下日后再不用这样精细昂贵的锦绣。”胤禩悠悠的讲了两个故事,笑问道:“四哥怎么看这两桩事?”
“他二人治下均是清平盛世,知人善任,都可称得上一代明君。这两件事做的倒是没有偏差,毁巢以绝奉承,焚锦以表清明。”胤禛的面上隐隐有几分不赞同的颜色,“只不过,手段未免有些过了。”
胤禩点头道:“洪迈同四哥的见解大致一样,这两位皇帝都是唐代的明君,言行足以训诫天下。只是这两件事情处理的如此小题大做,无非还是因为好名的关系吧。”说着顿了一顿,语气放的缓和了许多,“四哥一心要驱除奸佞,但若是贸然上奏,朝臣定然群起而攻之,向皇阿玛上书进言的。更何况皇阿玛也是极好面子的,若是真的查出诸多贪污之事,岂不是明摆着说皇阿玛御下不严么?这事情不能急于一时,四哥可要记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胤禛皱眉想了片刻,苦笑道:“到底是你心思比我缜密些,考虑的更周全了。”
胤禩心里想着,借你的计谋再重献给你,还能得上一句夸奖,这样的买卖可当真划算。颔首笑道:“四哥过誉了。”
胤禛这几日休养的好,身体早就恢复的差不多了,每天和胤禩面面相对的,却自打那晚之后就再没亲近过一回,只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占些零碎便宜罢了。如今看胤禩处处为自己思量打算,不免有些心痒,凑上前去低低的笑道:“既然你昨天晚上也没睡好,不如今儿个换个地方,我看你上回在我那儿睡的好得很呢。”
胤禩闻言脸上一热,刚要开口,便听见吕联荣的声音自外头传来。胤禩抬头见他一路小跑着过来,脸上堆满笑意向二人请了安。胤禩问他何事这么匆忙,吕联荣赶忙将手中的一封信笺递上。
胤禛见他看信的时候脸上隐隐有喜色浮现,不由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好事?”
胤禩看罢之后将信折好,脸上虽然神色自若,但明显可见有几分有难掩的喜色,笑了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顿了顿又说道,“惠宁有喜了。”
胤禛先是觉得心里一僵,而后勉强的笑了笑道:“果然是好事,恭喜你了。”
吕联荣这头更是止不住的道着喜,胤禩挂着淡淡的笑意,从手上取了个扳指赏他。他上一世将近而立之年才得了弘旺,这一世惠宁又久久不见动静。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消息,胤禩虽然不会像初为人父那般的兴奋激动,心里却也是欢喜的。他同惠宁,虽然是敬意多于爱意,但对于血脉的期盼和看重,胤禩绝不比任何人要少。
待胤禩将吕联荣打发下去后,胤禛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说道:“既然弟妹有了身子,我这病也算养的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咱们便回京去吧。”
“不必如此的,还是等太医说完全无碍的时候在动身也不迟啊。”
“我自己还没有数么?听太医的做什么。”胤禛不耐的打断了胤禩的话语,挥挥手道,“就这么定了,回头和佟大人商议一下,尽早上路吧。”
胤禩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念头,看了看胤禛微蹙的眉头,迟疑道:“四哥,你可是恼了?”
胤禛被他这一问更是觉得烦闷,冷哼一声道:“这可奇了,我又为何要恼?”说罢看了胤禩一眼,眼中倒是颇有几分不悦之意。
胤禩被他瞧得只觉得一阵寒意,干干的笑了两声道:“四哥,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你再清楚不过了。”胤禛沉着脸站起身来,将胤禩拽进屋中,反手把门合上。
“就那么高兴?”胤禩被胤禛紧紧的抱着,耳边传来他恶狠狠的声音,胤禩不由苦笑道:“四哥刚得了弘晖的时候,不也是喜上眉梢的么?”
胤禛被他这句话一堵,一时气闷却也想不出话来反驳,过了半晌后才长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是,你初得了子嗣,高兴也是理所当然的。”
“四哥……”
“没事,总归这是一开始就该想着的事儿了,我也不过是心里有几分不舒服罢了。”胤禛的声音有些沉闷,低低的传入胤禩耳中。
胤禩被胤禛这样拥着,方才心里的喜悦不由被抹去了几分,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的伸手拥住了胤禛。
第43章 无端一夜狂风雨
胤禛次日果真同佟国维商议好了回京之事,佟国维也十分赞同,“宜城的善后之事已经安排妥当,臣已将余下的赈灾款项尽数交给了王大人,由他挨家挨户的发放给百姓便可。四贝勒既然已无大碍,臣这就命人去准备,若是打点妥当,大约这两日便可动身了。”
胤禩在一旁听他二人定下了这事,便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待佟国维走后,他便向胤禛说道:“这王奉良倒真是难得的好官,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他再有心力也难以一己之身力挽狂澜。这样的人做个知府未免委屈了,来日若是有机缘,倒是可以抬举的。”
胤禛对这个王奉良也是颇为待见,点头道:“若是人人都同他这样,这天下便可无官不清了。”
胤禩知道胤禛生平最恨心术不正贪赃枉法之人,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压贪官,此时听他说起这话倒也不觉得奇怪,笑着应和了两句。胤禛见闲着也是无事,一时兴起便要指点胤禩练字。屋里窗侧的平头画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胤禛取过一管紫毫递给胤禩道:“没有你惯用的兼毫,就姑且先用这个吧。”说着铺开了一沓宣纸在画案上,对胤禩道,“紫毫写小楷最是合适,只是不知他这儿可有合适的字帖。”
胤禩闻言便将笔向胤禛面前一递,笑道:“还临什么帖呢,四哥不是专临董其昌的字么?现在直接写几个出来,我照着临不就是了?”
胤禛看了他一眼,接过笔道:“临我的字倒是没意思了,不如我写上这诗的一半,你再将另一半填上。你看可好?”
“这也好,四哥只管写便是。
胤禛闻言想了一想,便挥笔而下,他的字端正流利,潇洒遒劲。不一会儿几行诗句便跃然纸上,他转身将笔递给胤禩,脸上带着笑意道:“八弟来补上吧。”
胤禩握着笔上前一看,胤禛写的是李白的《秋风词》,正停在“此时此夜难为情”这一句上,见胤禛正含着笑意看着自己,胤禩便躬身提笔沾了沾墨,将后面几句话补了上去。
然而他刚写了两句,就听胤禛在一旁开口道:“这写字在章法上要疏朗匀称,用墨也对枯湿浓淡极为讲究,你方才提笔沾了些墨便要写,如何能得其精妙呢?”
胤禩一愣,“那该如何?方才我仔细瞧着四哥的手法,就是这般啊。”
“自然有偏差的。”胤禛佯作微皱眉头的样子走上前去看了看胤禩的手,摇摇头道,“握笔的姿势也不对,这些年教了你这么多回,怎么还是记不得。罢了,四哥亲自教你便是了。”说着便从胤禩身后伸过手来攥住他握笔的手,与他贴的极近,嘴上却还冠冕堂皇的说着:“手上别用力,跟着我的力道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