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想起当年之事,也是有些微怔,敛眸道:“当年是三哥存了心思要抓我的把柄,便不是你,也会有别的事端。只能说我命中该当有此一劫,与人无尤。”
靳南略有几分意外,挑眉道:“八爷倒是当真豁达。”
“那你如今回来又是为何?”
“如今众人皆知,在那皇帝跟前最得眼缘的莫过于三位皇子,老四,老八和老十四。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有两件事。”靳南微微一笑,轻抚着翻起的袖口,缓缓说着,“一个是求八爷一件事儿,另一个,便是相同八爷谈个条件。”
第89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
胤禩闻言先是一怔,而后轻笑出声,“靳先生,就算你能在我这王府内出入自如,却也莫要因此便太小觑了我。就以你我的身份之别,能谈什么条件呢?”
靳南颔首而笑,“八爷这话说得不差,那便是我失言了吧,只当是我求八爷两件事儿。”
“何事?”
“不瞒八爷,自我叔父死后,天地会人心已散,如今各分舵自成一派,互不服气。若不是因为这个,那位三王爷有岂会这般轻易的从天地会人手中得了我的画像去呢?”靳南说至此处似乎颇有感慨,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如今的天地会,早已经物是人非了,人人皆是各怀私心。”
胤禩含笑听着,只手撑着额头低声问道:“靳先生不会是想同我说,你想同天地会一刀两断吧?”
“我们世代效忠郑将军,叔父同我亦是如此,其实打一开始我便对这些事情不甚上心,只要盛世太平,百姓得以安居,何人治国又有什么分别呢?是满人还是汉人,只要是个清明贤君,那就是天下之福了。”靳南正色起身,同胤禩拱手道,“我想求八爷的头一件事,便是日后八爷定要力求新君能善待汉人,善待朱氏后人,若是八爷能应允此事,靳南亦可在此给八爷一个准话,五年之内,世上再无天地会。”
胤禩听罢心中猛地一凛,抬头看向靳南,皱眉问道:“你来同我说这些,怎么就笃定了我能应下呢?”
“八爷重情重义,心肠温善,若往后百姓能得君如此,必定是万民之福。只可惜以这两年的相处看来,八爷似乎对那位子并无野心。雍亲王和八爷一贯较好,想来八爷是支持他的吧?”靳南自顾自的沉声说着,微微一笑,“善待汉民和朱氏后人,于当今,于后世,都是有功无过的贤德之举,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我还想着,八爷总该念些旧时情分。”
胤禩苦笑,“靳先生为惠宁医好了身子,又替我治好了这手,我心里头是很感激的,便是冲着这两点,我也不该回绝了你去。只是如今局势不明,往后谁主沉浮都还不得而知,我这儿也只能说上一句勉力而为吧。”
靳南闻言颔首,“有八爷这句‘勉力而为’已是很好了,至于这第二件事……”他顿了一顿,忽然拱手向胤禩深深一躬,声音十分恳切,“请八爷定要代为照料好芷青,护她一世周全,平安喜乐。”
芷青不是旁人,正是何绰寄养在胤禩府中的幼女,胤禩一听这话心中便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靳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芷青是何大人的幼女,怎么竟要先生来同我说这事儿呢?”
靳南面上的笑意颇有几分苦涩,不似往常那般潇洒无拘的模样,只听他沉声说道:“实不相瞒,芷青并非是何大人的骨肉,她是我的女儿。”
“什么?!”胤禩登时站了起来,猛惊之下竟几乎有些目眩神晕,靳南方才这话宛如一道晴空之雷,胤禩几乎要以为自个儿听差了,“你说……芷青是你的女儿?岂会!何大人分明说……分明……”
“何大人当时曾同我说起,成婚多年却一直膝下空空,一直引以为憾。我整日东奔西走,芷青的娘因生她难产而死,实在无法抽身好生照料她。我当时还存着一个心思,若是她入了何大人名下,将来也总算有了份保障,如此我便同何大人说芷青是我姐姐留下的孤女,望他收留。何大人其实并不知情,他这次去云南上任也并未带着芷青同去,可见也是真心顾怜疼惜她。”靳南深深的吁了口气,眸子中是浓的化不开来的思恋之意,“芷青乃是我在这世上仅剩唯一的血脉相连之人,只求八爷念着往昔之事,千万善待于她。她的身世乃是大忌,我也知道此事十分为难八爷,只是……求八爷万万要应下。”
胤禩单手撑着身侧的桌沿,脑中略有些混沌杂乱,想了半晌才低声问了一句,“你难道,就不怕我将芷青送去皇阿玛面前么?她在我府里,若是无事便可一生平安,可若是一旦东窗事发,这就是杀身大祸!你怎就认为我肯引火烧身?”
“就凭这一个信字,我信八爷的品格不会做出这般事情。”靳南面色凝重负手说道,“八爷应许是觉得我这是以过去的恩德相要挟,只是芷青便是我的命,为了我这个女儿,我也只得小人一次了。”
胤禩正欲开口,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音,李济在外头恭敬道:“爷,夜深了,奴才送了宵夜过来。”
他连忙转身想让靳南先去屏风后头躲避片刻,岂料这顷刻的功夫间,方才还站在自己身旁的大活人竟凭空没了踪迹,若不是那半敞的折窗,胤禩几乎要以为这一切都是自个儿方才疲惫之下的一场空梦。
芷青竟是靳南的女儿……
乱党之女,岂可容情?
胤禩只觉心中烦乱不堪,惯性的抬手揉了揉眉心,却突然怔了一下,举起右手放到眼前,细细的盯了片刻。
若是没有靳南,今日这手只怕仍是细不能作,重不可提。
若是没有靳南,今日惠宁只怕早已身死,绝活不到今时今日。
当时他虽是别有用心,却终究是解了自己莫大的困境。如今他的幼女孤身在此,难不成真的要将她送上死路么?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胤禩重重的叹了口气,向门口唤了李济进来,只见他端着一碗宵夜快步走了进来,刚刚撂下便惊讶道:“爷怎么将窗子支开了?虽说如今夜里不怎么寒凉,毕竟还是不似白日里的,爷小心莫要着凉了才是。”
胤禩径自走至桌前用着那一小碗酒酿元宵,含含糊糊的点头应道:“方才屋里头有些气闷,我便敞了一小会儿,你去将它合上吧。”
李济连忙应了,走至窗边刚要合上,忽又惊讶道:“爷,这窗沿上怎的有个足印?莫不是有人偷着摸进来过?”
胤禩漫不经心的瞥了他一眼,“你看差了,不过是块灰土罢了。”
李济又仔细瞧了瞧,仍是觉得有些不对,“只是,这形状分明就是……”
“李济,你跟着我也有些年了,该明白什么事儿当问,什么事儿不当问。”胤禩放下手中的瓷碗,边用帕子拭着嘴角便缓声说着,“我既然告诉你那是块灰土,它就是块灰土。”
李济甚少见胤禩这般言语,登时心中一凛,连连点头应道:“是是是,确实是灰土,是奴才方才瞧走了眼去。”
胤禩倒也没有在这上头深究的意思,淡淡点了点头,随手将瓷碗搁至一旁,“夜了,想必你也是精神短了,收拾了便下去歇着吧,不必在外头守着伺候了。”
这一晚上的事情实在太过震慑心神,然而胤禩也确已是千般万般乏累,躺下之后倒也未再思忖许多,极快的便睡了过去。
那晚之后靳南倒是并未再来,胤禩翻来覆去想了许久,还是未将此事知会胤禛。毕竟他实在拿不准胤禛的心思,他自个儿心里头感念着靳南的一番恩情,并不愿意为难她的女儿,只是胤禛那儿……
这事儿不比平常,胤禩眼见着芷青冰雪可爱,同东珠宛如一对珍宝金童,咬了咬牙,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康熙果真提了提出巡之事,决意要先过喀喇沁,继而巡幸科尔沁,只是这回康熙下令诸事从简,除了御医侍卫之外,所带的皇子,仅有胤禛与胤禩两人而已。
康熙旨意一下,众人更是笃定了这四爷八爷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分量果真非比寻常,然而胤禩却当真不是十分想去。一来是这靳南之事弄得他总是心中颇为忐忑,不愿离京。二来,惠宁的月份渐渐大了,整个人却越发瘦削下去,腰身不堪一握,唯独显得那肚子格外隆起。胤禩心里头生怕她出什么事情,也不愿伴驾出行。
只是康熙圣旨已下,又岂有违抗忤逆的余地呢?胤禩越想便越是觉得烦闷,索性换了件家常衣裳便去了胤禛府里。谁料到了之后,苏培盛只说胤禛在书房问弘晖和弘时两人的功课呢,满脸堆笑的给胤禩奉了茶来,“有劳八爷在这儿先坐上一会儿,稍等片刻即可。”
胤禩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弘晖回府里也没有几天,四哥这就着急问他功课的事儿了,可真是勤勉,打下了朝回来就在问了?”
苏培盛赔笑道:“大概有将近半个多时辰了,是三阿哥近日功课上有些吃力,四爷想着让大阿哥也帮着指点指点呢。”
胤禩一怔,旋即便明白了过来。胤禛这些年下来膝下仅有这么两个儿子,一向要求极为严厉,弘晖是长子,天资聪颖又格外肯下功夫,倒是颇得胤禛的夸赏。只是那弘时年纪本就小些,加上他额娘李氏好容易才保住了这一个儿子,自然是千般娇宠万般疼爱的养大,在功课上头也不忍让他太过劳累。胤禛不满李氏这般溺爱,因着这个连李氏也冷落了许多,只是惰性已成,弘时便是被胤禛要求好生温书,却也总是想方设法的偷懒插科,为此胤禛没少生过闷气。
今日问了这样久的功课,只怕又是弘时惹了他不痛快。
胤禩微微叹了口气,想想这弘时上一世便是深得胤禛厌恶,还将他过继给了自己。如今这一世,自己这个昔日仇敌成了他的枕边人,只是弘时,却仍旧不得他青眼。
如此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有阵脚步声慢慢传来,胤禩托着茶盏略一抬头,只见一抹桃红浅粉就这样盈盈而来,女子身着旗装,这样娇艳的颜色倒是将她越发衬得楚楚动人。女子微微挺着已经隆起的有些明显的肚腹,手掌一直轻轻抚在上头,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含着三分笑意,同胤禩略点了点头道:“八叔好,四爷让我过来跟八叔说一声,请你过去书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