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着在官道上的缘故,这茶棚倒是不小,里外足足有十几个桌子,还有许多条凳,看上去擦得也很是干净。
现下才未过午,在这里喝茶歇脚的人不多。管这茶棚的是一个知天命之年的布衫老者,还跟着几个十多岁的小哥儿,做小二打扮。这时看到有客人来了,就过来了招待,都是满脸堆笑,热情得很。
下了马后,杨莲亭看他老婆身穿白色锦袍,清爽俊秀,就舍不得让他动手,连忙接过了缰绳,交给迎来的小二手上,粗声道:“给上好的清水草料与它们吃吃。”
这小二极是眼乖,连声应了就去。
那边茶棚掌柜也在看这两个客人,他见两人年岁都不很大,身材高大些的那个轮廓方正,脸上犹有一丝稚气,该是更年轻一些,且满脸不耐,一看就是个性情粗豪之人。而另一个青年人身材修长,容貌俊秀,肤色又白,像是个在庐里读书的公子哥儿,却比那寻常书生公子多一分阴柔,眼里神气也很不简单,定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一番打量下来,掌柜心里已有些忌惮,再观其下马、走路、气派,都与常人不同,该是两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惹不起,惹不起。
寻思完了,掌柜就赶紧把人引至里头亮敞透光之处,将肩上的毛巾取下快快在桌上凳上都擦过一遍,才哈腰问道:“两位客人要用些甚么?”
杨莲亭把东方不败扶着坐了,回头看他,喝道:“你这老儿有甚么卖的,只管报上来。”
掌柜眼一转,答道:“小老儿这里有上好的茶水、女儿红,腌制的小菜、酱牛肉,雪白的面馒头、肉包子,还有下酒的卤花生、辣猪蹄。都是极新鲜之物。”
杨莲亭看向东方不败,低声道:“教……焦公子想用甚么?”
东方不败轻咳一声:“在下随意,杨少侠请罢。”
杨莲亭扒拉一遍册子上所录忌口之物,吩咐掌柜道:“两盘面馒头,一盆酱牛肉,一壶茶,一坛酒,再将下酒菜随便弄些。”
掌柜的听了赶紧去办,他对这些个江湖人素是能避则避,如今只庆幸今日遇见的两个脾性似是不坏。往日里遇见了暴烈的,他这桌椅遭殃不说,还少不得被人踢上两脚出气,搅进乱子里更是险些连命都没了,那可才是倒霉呢!便是这时无事,也不敢不好好伺候,先给这桌上弄些卖相好的酒菜上来罢。
不多时就上了茶,杨莲亭小心斟了一盏,推到东方不败面前,说道:“焦公子,你尝一尝。”
东方不败一笑,啜一口,颔首道:“不错。”其实这茶棚里的野茶能有多好?不过因着是情郎亲手送来,故而觉着甘美无比。
而后几个小二哥端上来牛肉馒头酒水之类,又有三五碟小菜,统统上了桌子。那馒头个头饱满,一个有拳头大小,看面相就是松软厚实的,入口想来亦有嚼头。另外还有那油晃晃的辣蹄子、青绿色的酸黄瓜、一粒粒剥好了脆生生的卤花生,一大盆扎扎实实筋肉相连的酱牛肉,胳膊肘子长短的圆腹酒坛,一打开塞子,酒香四溢……
旁边几个行脚的等得久了,闻到这香气都是止不住地垂涎,有人不忿倒想亮嗓子吆喝起哄的,杨莲亭一扫眼看过去,也都噤了声。
茶棚里顿时安静下来,杨莲亭有几分满意,一转脸,看着他老婆时又是满面的笑容。
他举筷夹起一个馒头,放进东方不败面前的碟子里,说道:“刚出笼,还是热腾腾的,你吹了这许久的冷风,赶紧趁热吃罢!”
东方不败见他一举一动,皆是把自己放在心上,只觉得心里情意又浓两分,并未开口,却把声线束成一根细丝送入情郎耳中,说道:“莲弟,你也多吃些,过会子还要赶路呢。”
杨莲亭笑着再为他夹了几箸小菜,才甩开膀子用起饭来。
两人吃相大为不同,东方不败原本也是个潇洒随性的,不过做了许多年的女子妆扮,细嚼慢咽,也就多了些文雅,而杨莲亭掌权来从不拘了自个,因着饿得慌了,就一手拿了馒头胡吃海塞,另一手把牛肉塞进嘴里,末了还抓起猪蹄啃将起来,吃得不亦乐乎。这一比对之下,颇为引人注目。
桌子上酒水淋漓,几乎要落到东方不败雪白的袍子上头,旁边人原先就以为杨莲亭就是个雇来的护卫,此时见他失态,都以为要被呵斥了。却不想东方不败不仅没恼,还从袖子里抽出一方帕子,送到了那人手里。不禁大为称奇。想道,难道这粗豪的竟是那公子的朋友?
东方不败可不管旁人作何想法,只拿着馒头继续用饭,倒是杨莲亭吃些东西下肚,才觉出不妥,老脸就红了一红。他随即拿帕子擦了嘴、手,把动作放慢了吃起来,而后把一只手放在桌下摸了老婆一把,才松快些。
两人在这里勾勾搭搭地用饭,还未吃完,不远处就又听着马蹄声传来,是从另一条弯道过来的,拖着几辆车子,车上也有好几个木箱,看来是一众镖师。前头竖着一面镖旗,上书“福威镖局”四个大字。
众镖师风尘仆仆,马匹也是疲惫不堪,其车动时嗒嗒作响,车辙辙痕不深,应是已将镖送到了,正在回程中。
才下马,就嚷嚷着要水要饭,跟着就霸了好几张桌子,个个杵着刀靠在上面,口中直喘。掌柜的忙去顾着,这镖师可比寻常的江湖人好说话,就是粗鲁些,倒好招待。过会子水来了,众镖师大碗喝凉茶,一派酣畅淋漓。
杨莲亭朝外面看了一眼,觉得那镖旗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东方不败悄声问他:“莲弟,在想甚么哪?”
杨莲亭低声说:“那镖局的名号好生熟悉,却不记得了。”
东方不败也看一眼,想想说道:“福威镖局里头有个《辟邪剑谱》,后来好似因着这个被青城派灭了门的。”
杨莲亭一拍额,想了起来:“正是,正是。”
当年《辟邪剑谱》一事在江湖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那些个正道之人为这本剑谱可惹出许多事来。杨莲亭那时风流快活,惹了东方不败不悦,他便特意将此事报了上去哄他。只是东方不败已然习得了天下第一的《葵花宝典》,对这从前喜爱的秘籍不屑一顾,才未曾派人去找这剑谱的下落。这时想起来,那《辟邪剑谱》的主人,可不就是福建有名的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祖传之物么!
他便又凑过去说道:“教主,你对此物有些兴趣么?”言下大有要为他老婆取来之意。
东方不败轻笑:“倒没所谓。”又是一个冷哼,“江湖上都说我神教实是魔教,干的尽是伤天害理、要人性命的恶事。可我这魔教的教主也空惦记着要灭人满门,偏生让那甚么‘正道中人’做了。当真是无耻之极!”
杨莲亭为他续了热茶,说道:“理那些个伪君子作甚?教主不必为其耗费心神,左右大多都是废物。”
东方不败颔首:“莲弟说的是。”
又坐了一刻,饭用毕,两人也不耐烦在这里久待,便站起身。杨莲亭唤来掌柜付了银钱,再从一个小二手里接来马缰,扶东方不败上马,自个也一跃而上。
跟着一路飞驰,这官道长得很,杨莲亭想到东方不败为神教教主以来,已是养尊处优,适才听闻那些个镖师言道沿途无城,他自然也舍不得要他老婆露宿,便决心快些赶路,也好尽早到一个有干净客栈的大城里去。
中间又在道上的茶棚里歇过两次脚,至平阳府时天色早已发黑,粗略一估,也在戌中。
进了城门,两人下马徐徐而行,杨莲亭一面左顾右盼,要去寻一个好些的客栈投宿。东方不败全不言语,皆交予他莲弟安排。
走一段后,到了一间颇大的客栈门口,店名“云来”,便是此时已然晚了,门口仍时有许多客人进出。
杨莲亭往里头看了一眼,见大堂很是宽敞,灯火又亮,晓得是间不错的,就决心留下来了。正这时有个小二迎出来,又是把马交了给他,与东方不败两个走了进去。
平阳府很是繁华,这客栈里头也非同寻常,决不是寻常客店可比。杨莲亭扫眼过去,就见四处都很干净,于是回头问道:“不如就住在这里?”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就听莲弟的罢。”
赶路好几个时辰下来,一身风尘实在黏腻得慌,这堂里又十分吵闹,杨莲亭心知东方不败必不愿与这些人坐在一处,就在柜前与掌柜要了一间上房,让人带路到后面去了。
后头是个独立的小院,东首有一幢两层小楼,建得清雅,应是天字房与地字房所在,余下三面则是矮房,想必便是通铺、人字房等。
这客栈里上房剩得不多,东方不败捡了较偏的一间,不愿与旁人毗邻,以免被吵。杨莲亭与他走进去,见里头摆设还算满意,就出来对引路的小二说道:“去弄几个你店里的拿手菜送来,再烧好热水备下。银子不消你省着,只管捡最好的上就是。”说罢赏了一块碎银,看他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待房门关上,杨莲亭就势往床上一躺,叹道:“好久没赶路啦,可真是累得很。”又把旁边的铺位拍一拍说,“教主,你也乏了罢,且过来歇会。”
东方不败正将杨莲亭放下的包裹拿起,走到墙边木柜跟前,打开柜门,把包袱放进去收好,一边说道:“我不累,将行李收拾了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