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淡淡扫一眼他袖口露出的半截画册:“起来,把东西给我。”
明台期期艾艾地踌躇不前,抬眼往明楼身后望,明诚刚去了盥洗室,回来撞见东窗事发,立在门口,身形都僵了。
“阿诚,过来。”
听见明楼喊他,明诚知道事情瞒不过,沉默着走过去,捡起杂志递给他,再去拽明台手里的画册。明台还紧紧攥着不肯放,偷偷递眼色央求他,明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吓得一哆嗦,骤然松了手。
杂志年初就上了查禁令,不知道明诚从哪里得来两本,书页边缘翻翘,显然已经读过很多遍。内页文章多是译成中文的苏联小说,还有几篇纪念“五卅”和巴黎公社的文章,底下用铅笔划了一道道横线。至于那本画册,明楼看封面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图画。
这两个小子,没一个省心的。他暗暗叹气,手指点一点画册:“哪来的?”
“大哥。”明台低眉敛目地哀求,十分可怜,十足委屈。
明楼知道他惯会耍赖,要想从他嘴里撬出实情,这点威慑远远不够,但是明诚一声不吭,这倒有些新奇。他一时把握不准画册的来历,想要再问,明镜突然进来了,刚喊了一声明台,就蓦地收住话头。
她自然察觉到房间里气氛严肃,扫了一圈,视线落在明楼手上:“明楼,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下不止明台,连明诚也忍不住小声央求他了。明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们,画册拿在手上倒了个个儿,利落地递到姐姐面前。封面上的香烟女郎巧笑倩兮,顾盼生姿,明镜翻开一页,顿时变了脸色,再翻两页,气得手也抖了。
“跪下!”
一声怒叱,两个小的当即屈膝,肩挨着肩,直挺挺跪了下去。明楼默默退开一步,站到姐姐身后。
“这是哪来的?”明镜冲阿诚问。东西和人在他的房间,第一个要问的人自然是他。
明诚垂着头,眼角余光和明台交换了一个眼神€€€€爱莫能助,听天由命。
明台心一横,咬牙道:“是我买的……”
“你,你买这种东西做什么!”
明台头顶雷霆怒火,万钧重压之下,一时也稀里糊涂:“我藏,藏在阿诚哥房间里,他答应的。”明诚认命地闭上眼睛。
明镜气得不轻,卷起画册狠狠地抽在桌子上。明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缩起脖子往明诚身上靠:“同学们都在看,我,我好奇……”
“阿诚呢?你也看了?”明镜拿画册指着他。
明诚迟疑着抬头,鬼使神差地看了明楼一眼。明楼也在看他,轻轻扫过他的眼睛,他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又低下头去,心情惨淡。
明镜怒道:“你是做哥哥的,给明台做的是什么榜样!知道他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管管他,还帮着藏起来!”
“大姐,对不起,我错了。”
“还有没有了?统统拿出来!”
明诚犹豫了一下,膝行到床边,在床架和床垫之间抽出一本,又从抽屉板下抠出两本,摞齐了摆在明镜面前。明台瞪大了眼睛,怪不得他找了好久,藏得真够隐蔽的。
“这些都是你买的?”书页在明镜手里哗哗地响,又指向明台。
明台蔫头耷脑地认了。
明镜怒极,一把将画册撕成两半:“平时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不求别的,只求你用功读书,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倒好,心思不花在读书上,一天到晚看这种……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你像话吗,你自己说!”
她情绪激动起来,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明楼上前劝她,也被她推开。
“拿去烧掉!”明镜把画册摔在明楼手里,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小的,“给我去小祠堂跪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明台的嘴角拉成两道斜线,眼看就要哭出来,明诚拿手肘碰了碰他,悄悄摇头,大姐在气头上,哭喊求饶只会火上浇油。明台懂得他的意思,只好吸吸鼻子忍住了。
明镜余怒未消,冲明楼道:“你给我盯着他们两个,不跪足两个时辰不许睡觉!”又恨铁不成钢似地瞪一眼明台,气咻咻地回房间去了。
TBC
2016年是我的楼诚年,2017年也会继续爱他们!
第20章 夏日1930(六)
拉个时间线:1930年,明楼26岁,阿诚17岁,明台12岁。
(六)
夜里潮热,湿沉沉的风黏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捂出汗来。明楼看了看挂钟,合上书,去浴室绞了一把凉毛巾擦脸。
底楼的厨房亮了灯。暖橘色的光和花园彻夜长明的路灯光亮揉在一处,近处的草坪绿得发暗,台阶边、草叶底下,蛐蛐儿清晰的颤鸣透过窗户落在脚边,叫人以为黑油油的小虫子跳进了窗就趴在角落地板上鸣叫。明楼分神朝窗外看了一眼,炉灶上的火苗呼地腾起来,他转身熄了火,又在灶台边上忙了一会,上楼去了小祠堂。
明台已经趴在蒲团上睡着了,明诚勉强直着腰,也是呵欠连天。他把小家伙抱去房间,安顿好人还不见明诚出来,回去一看,明诚还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揉腿,见到他喊了一声“大哥”,急忙站起来。
他跪久了腿发麻,一起身就失去平衡往前倒,额头碰在明楼的下巴上撞出一记响。明楼退了一步才站稳,扶着他的肩膀轻轻地笑:“力气不小嘛。”
小祠堂没有窗,闷热无比,明诚的夏衫后背洇湿一片,额头鼻尖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见明楼掏出手帕,连忙偏过头,有些难堪地说:“我自己擦。”说话间就抬手抹掉了汗。
明楼捏着手帕笑笑:“我扶你到外面走两步。”
这回明诚没有拒绝。他正是变声的年纪,格外惜字,加上€€今晚受罚的原因不怎么光彩,他自觉在大哥面前失了面子,又多出一份沉默。从祠堂出来略走了走,酸麻感渐渐褪去,他轻轻抬了抬手臂,作势要从明楼手里挣开:“好多了,谢谢大哥。”
明楼不以为意,松开手,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饿了吧?我煮了面,下来吃一碗。”
炉灶上的汤锅热气腾腾,面条已经分盛在两只大瓷碗里,顶上撒了绿油油的葱花。明楼端出碗筷,又转身进厨房托出一只瓷碟,两枚鸡蛋在碟子上滴溜溜地打转。明诚眨巴眨巴眼睛,觉得挺新鲜。
“怎么了?”明楼放下碟子,挑起眉梢问他。
“没什么。”明诚抬眼看他,嘴角藏了一点笑,“第一次见大哥进厨房。”
“心里嘀咕我是吧?”明楼假意板起脸。
他连忙摇头,挑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清汤寡水的一碗面总算没有忘记放盐,只是面条坨了黏在一起,口感稍欠。
明楼看他埋头苦吃,不由得带了一些期待:“味道还可以吧?”
明诚含着面条点点头,就着面汤的咸味咽下面条,抬头看到明楼捏着一只剥了壳的煮鸡蛋递到自己面前,狡黠地眨眼:“明台睡了,你可以多吃一个。”
他终于笑了出来。
“大哥吃吧,我吃一个就够了。”他把瓷碟往明楼面前推了推。
“一个就够了?”明楼仍是笑着,“听说你和明台夜里到厨房找吃的,吓得阿玉以为家里进了贼。”
明诚嚼着鸡蛋,想起那天晚上的鸡飞狗跳,极力忍住了笑:“那天阿玉还拿了一根木棍,看到是我们立刻把棍子扔得老远。”
“看不出来,小姑娘胆子挺大。”
阿玉十六岁来明家做工,已经七八年了,她性子稳重,手脚勤快,很得明镜喜欢。听到明楼随意地谈起她,明诚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挪开视线:“大哥后天一早就走吗?”
“对,坐早班火车,到了南京还有时间安顿。”
“以后会常回家吗?”
“只要没有紧急公务,每个月都能回家住几天,逢年过节也是要回来的。”明楼笑了一笑,拿起剩下的那只鸡蛋放在桌上轻轻敲了一圈,“我不能时常陪在你们身边,明台还小,你是哥哥,应当要约束他。”
明诚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明楼话里的意思,他这么对他说,显然是把他当作成年男人看待了。他埋头吸溜面条,窃喜中掺了一点羞愧。他本该像大哥待他那样教导明台的,但是他没有,有些事他虽然明白,可还是羞于启齿。
那个时候大哥是怎么说的?明诚记不清了,只记得被撞破的尴尬和羞意像激流漩涡将他拖入水底。他被带去书房听了一课,无论明楼说什么,他都条件反射性地点头,眼睛瞪得溜圆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多少,而明楼自始至终都若无其事,像是在谈论天气,在轻松和严肃之间把握得恰到好处。他渐渐定下心来,意识到并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不用怀着负罪感醒来,不必躲着人偷偷洗内裤,更无需为出现在梦里的身影感到羞耻和烦恼,因为他的大哥说,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那次明楼给了他两本书,后来他又在书橱里找到一套英文医学课本,抱着《标准医学辞典》囫囵啃完了,算是彻底完成了这个过程。如今,轮到他指点明台,这堂课在明家的兄弟之间充满地默契地传递下去。
明楼捏着鸡蛋,慢悠悠地捻去碎蛋壳:“大姐生气是担心明台误入歧途,荒废学业,不给他一点教训,他还会浑浑噩噩下去。你和明台在一起的时间多,我看他也听你的话,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行么?”
明楼拿出商量的口吻,明诚也镇定下来,郑重其事地承诺:“我会找时间和明台谈一谈。”
他明白这件事情在明楼这里就算结束了,但是另一件事没有这么容易过去。面碗已经见了底,他拿筷子在清水面汤里划拉了两下,忐忑地等待明楼的问题。
明楼碗里的面已经糊成一团,他没有动筷子,就着面汤吃了鸡蛋,又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喝着,而后抬眼朝明诚看过来:“那些杂志是从哪儿来的?”
来了。明诚暗暗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在光华书局买的。”
“二月下了禁令,五六月的期刊书局还有卖?”
明诚犹豫了一下,改口道:“一开始是在光华书局买的,后来是在一家旧书铺。”
“哪家书铺?”
“四明弄堂口那家,路过看到就买了。”
明楼记起一张脸,和气的中年人留着短短的唇髭,见人招呼总是面带三分笑。
“书铺把杂志摆在外面卖?”他不动声色地问。
自然不是的。
准备好的说辞被一一拆穿,瞒是瞒不过去了,明诚沉默片刻,终于承认:“是我问书铺老板买的。我常去那家书铺,就认识了他。老板姓林,人很好,知道我爱看哪些书专门给我留着,还经常介绍书给我,说我要什么书尽管去他那里,不买也可以借阅。林老板有好些朋友也常来书铺,他们在内堂聊天,我就在铺子里看书。”
叙述戛然而止,明诚像是想起了什么,怔怔地握着筷子,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发哑:“大哥,林老板被抓了。”
明楼放下茶杯,坐直了看他。
“上个月月初,我放了学去书铺,看到门口围了一圈巡捕,林老板被警察反绑了手推上车。我站在马路对面,他肯定看到我了,但是装作没有看见,我看着他被带走什么都没有做……”
“阿诚。”明楼打断他,“你不必自责,遇到这种事我们都束手无策。”
明楼温言安慰了他几句,又问起当时的情景:“你看清楚了?抓他的人是警察局的警察,不是租界巡捕。”
“不是巡捕。他们都穿着警察制服,我看得很清楚。动手抓人的是警察,三个华捕和两个安南巡捕跟着他们,林老板上的是警察局的车子。”
明诚飞快地回忆起来,把细节描述给明楼听。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而心里悬着的一根丝线已经抽出,他思量迟疑,最终还是把线抛给了明楼:“大哥,林老板是不是和徐校长一样,都是共产党?”
他曾在失眠的夜里反复默念这个名词,此时脱口而出,一颗心沉浮不定,急慌慌地往明楼的眼里看去,想寻找认同和安慰。
明楼的眉梢嘴角像是凝住了,目光灼灼盯着他看了一瞬。
这一瞬,于他们都是漫长而寂静的一刻。明诚不自觉地咽了咽嗓子,而后听到了他想要的肯定。
“对,他们是共产党。”
徐校长故去已经三年,至今想起听到噩耗的那天,明诚还会感到心惊。他记得明楼带他去的那条弄堂,飘散着煤烟味的狭长的同福里,夕阳暖照,老虎灶上腾起湿润的热气,店铺的蓝布幌子缓缓飘扬,带着芝麻大饼的熟香。
同福里还在,徐先生永远不在了。
明诚一时被感伤绊住神思,心里涌起许多话,却找不到头绪,不知从何说起。他抬眼去看明楼,明楼在沉思,目光锐利且专注,明诚熟悉他思考的样子,也知道他在思考时不喜欢被人打扰,便悄然把话压下了,餐桌上只余挂钟的滴答声和呼啸而至的风声。
疾风掀起窗帘狂飞乱舞,闪电映出纷乱摇摆的树叶,沉沉雷声连绵不绝地在云层里滚过,而后一片模糊的瑟瑟声由远及近。明楼从沉思中惊醒,和明诚对视一眼,都朝窗外望去。暴雨倾泻而下,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将淤积多日的闷热冲洗一空。
餐厅的窗户没有固定住,在风雨里左右摇摆,明诚连忙跳起来去关窗,又想起他卧室里的窗也开着,急忙上楼查看,等回到餐厅,已经不见明楼人影。他走到书房门口,听见明楼在和谁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模糊不清。他定了定神,轻轻走到餐厅,收拾好碗筷拿去厨房清洗。明楼进来时,他已经擦干了碗筷放进橱柜,灶台水槽都整理得干干净净。
“大哥下面,洗碗的活自然归我。平时也是我煮面明台洗碗,我们说好的。”
明楼不禁笑了一笑:“明台最服气的人就是你,打架打不过,见了你就怕。”
“我们已经不打架了。”明诚不好意思地挠头,一本正经地澄清道。
而后他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明楼:“大哥,我这两天想过了,我想去法国读书。”
“决定了?”
“嗯,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