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尘停下来,他没有转身,说出的话像是在给两个人找台阶,让他们之间少一些难堪:“你负伤浴血,剑都拿不起来,怎么屠城?”
“谁说我拿不起剑了!不过是伤了一只手……”薛洋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就是断了双臂,我想杀还是会杀,要杀还是能杀,何况只是一只手受伤不便。你€€€€你当真要任我屠城吗?”
晓星尘听他说完这般没心肝的话已不想再与他纠缠,冷冷道:“那我便守在义城城门,等你一战。”
薛洋看他还要走,咬牙喊道:“我若不去义城,换一个地方,你又如何?那只猫不是没杀几个人吗,我帮它把这个村子也杀干净了!”
晓星尘气极,转身怒喝:“你!”
“怎么?”薛洋见终于激得他回头,踏出门槛朝他走去,“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不高兴就灭人满门,高兴了给人留个全尸,前一天还称兄道弟,今天就能反目成仇。我说我要去义城,你就真以为我会去义城?你被我骗了那么多次,怎么现在还轻易信了我的话?”
晓星尘忍无可忍,怒道:“那你待如何?!”
“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要么……”
晓星尘忍怒:“如何?”
薛洋也没想到他会问第二种可能,愣了愣才没什么底气地说:“要么就得跟我待在一起,我要作恶你便拦着……”
“呵。”晓星尘怒极反笑,随手挽了个剑花,霜华剑架上了薛洋的肩膀,堪堪抵住他侧颈,冷声道,“你要作恶,谁能拦得住?”
“你拦得住。”薛洋盯着他,“别人拦不住我,你拦得住。”
晓星尘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愣怔,很快又沉脸冷嗤了一声,显然是并不相信的。
“你若不信……”薛洋道,“那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
他压着剑刃面不改色向前走了一步,颈上立刻渗出鲜血。
晓星尘察觉到他的动作,皱眉后退半步,想要把剑收回来,薛洋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徒手握住剑身,把霜华剑压在自己脖子上,又上前一步,说:“道长,动手啊。我也只今晚愿意任你打杀,今晚过后,你可就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晓星尘简直不知道这薛洋到底想干什么,若薛洋使尽手段跟晓星尘对战,晓星尘还能舍命一搏,可如今薛洋毫无斗志,直接把脖子送到他剑下,却叫晓星尘失了主意。他疑心薛洋受伤不轻,可一听他开口说话,这理直气壮的样子又不像。晓星尘一边担心他当真出去为非作歹,一边念及往日种种又意气难平,送剑则心生不忍,收剑又恨他残虐,他进退两难,额头沁出汗,绷带上又再次浸出血水来。
薛洋握着霜华的右手鲜血淋漓,他流了不少血,眼前有些花,但还是看出晓星尘的挣扎隐忍,一时间大为震动€€€€他没想到都到这地步了晓星尘还是心软没有下死手。
这一世他虽不会再令晓星尘错杀无辜,却也已屠了白雪观,伤了宋子琛,害晓星尘失了双眼,迫他背井离乡亲友皆疏,他对薛洋该是厌恨到了极点的,可他还是没有杀他。都这样了,他还是没有杀他。
晓星尘没救了。
薛洋想,晓星尘这样的圣人是没得救的,就跟他这样的恶人没得救一样。
哦,也不是,真正没得救的只有晓星尘一个,因为薛洋遇到晓星尘,就有救了。
第十二章
两人僵持不下,晓星尘下不去手,又抽不回剑,气得嘴唇直抖:“你到底想怎样?你欺我眼盲,骗了我这么多时日,我已不同你计较,你若想死,用自己的剑便是,何苦此般纠缠不休?”
“我不想死。”薛洋说,“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死,只是觉得要是你想我死,那我死在你的手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晓星尘早已心乱如麻。他心里明明白白知道这人就是个口蜜腹剑不知悔改的杀人狂魔,可他手上的剑还是挥不下去。他何尝不知自己荒唐?竟对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家伙心生恻隐,怎么不荒唐。
比起发现自己被骗时的耻辱和愤怒,晓星尘此时心里更多的是羞愧和自责。
他痛苦地说:“别再戏弄我了……”
执剑的手不堪重负,霜华剑锵地一声坠落在地,晓星尘满脸血泪,苦求道:“饶了我吧……”
“饶了你……”薛洋自言自语般开口,“那谁又饶过我呢?”
他向晓星尘走过去,想为他擦擦脸,指尖刚碰到晓星尘的脸,晓星尘就猛地侧头退步躲开,而薛洋也发现自己右手已被剑刃割得鲜血淋漓,他没有为他擦净脸上的污脏,反而在他脸颊上留了一点血渍。就像他这个人,不管以前做过什么,今后会做什么,都已经成了晓星尘人生中抹不去的污点。
薛洋慢慢放下手,小声说:“是你自己招惹了我。”
他忽的抬眼,眼神执拗地盯着晓星尘,恨声道:“在金麟台也好,在义城边也罢,哪次不是你自己撞上来,偏要管我的?你招惹了我,现在又要我饶了你,你当初怎么不饶我?现在……现在怎么又不饶我?”
夜风似是知道他的色厉内荏,将他的尾音吞没,将这番控诉变得不甘而可怜。
晓星尘头痛难忍,虚掩着面喘息,实在搞不懂薛洋这莫名的委屈从何而来。他已接受被欺骗的事实,但实在无法面对薛洋这个人,此时不走还能如何?薛洋怎么就不能放他一马?
“你到底想怎样?”晓星尘不耐发问,已是放弃跟他说理了。
薛洋果然不讲道理,毫不犹豫道:“我要你跟我待在一起,拦着我不让我为非作歹。”
晓星尘像是听了什么笑话,难看地扯了下嘴角:“算了吧,我拦不住你。”
“你拦得住。”薛洋看着他,“我刚才说过了,别人拦不住我,你拦得住。”
晓星尘并不拿他的话当真,被他气得冷笑一声:“你方才还说你的话不可信。”
“那你也没得选。”薛洋颇有恃无恐,“你又杀不了我。”
晓星尘为他的无耻感到震惊,觉得薛洋此人真是不可理喻,他自觉跟薛洋无法沟通,蹲身去摸落在地上的霜华剑,薛洋看到他似曾相识的动作,慌忙扑下去按住晓星尘握住剑柄的手,动作太急,眼前黑了一瞬。
晓星尘很是抵触被他碰到,使力要挣脱,可薛洋头晕得看不清东西了,一只血淋淋的右手还是死死按在晓星尘手背上。
“放手。”晓星尘冷声道。
薛洋缓了缓,睁大的眼睛逐渐能够视物,他看清了冷若冰霜的道长,看清了道长脸上的烦躁,闷闷咳嗽了一声,带着些惶急哑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晓星尘并不答他的话,用另一只手把薛洋的手拨开,提起霜华利落站起来,转身就走。
薛洋见他只是不想再同自己待在一起,单手撑地爬站起来,头昏眼花追出去。
晓星尘听见薛洋追来了,但自己实在无力与他争执,知道他没有真的丧心病狂跑去杀人,就只管闷头走自己的路。
晓星尘一路朝着回义城的方向走,他眼盲影响了脚程,但到底是修道之人,披星戴月出发,来到义城城门口时晨鸡叫早但早市还未开,街道上并无几个行人。
薛洋一直跟着他,也不靠太紧,不远不近地坠在身后像甩不脱的尾巴。
晓星尘顺着路来到城边那座孤零零的义庄,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该继续在此处待下去了。
必需的东西都放在乾坤袋中随身带着,此处也并无什么可留恋的,他如今又是孤身一人,是不需要什么安身处的。
那他还回来做什么呢?倒不如就此继续云游,连这近在咫尺的大门都不必踏进了。
他呆站的时候,一直尾随在后的薛洋拖着步子继续向他走来,晓星尘听见身后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形微顿,下意识想要转身握了握拳又止住了,不一会儿听见那脚步又重新向他靠近。
那人到了离自己两步远的位置,晓星尘终是忍无可忍,阴着脸正欲出口赶人,薛洋脚下一个不稳直接跪倒在地,正好扑到了可以碰到晓星尘的地方,他也不硬气,半伏在地以近乎乞求的姿势抓住了晓星尘的道袍,又咳了几下才唤出声:“道长……”
这一声让晓星尘想起两人往日相处的种种。
他们相遇以来从未互通姓名,薛洋叫他道长,他对薛洋只以你我相称,或称小友,偶尔也会打趣叫“公子”。他原想,江湖之大,既然陌路相逢,当真诚以待,不必刨根问底。他以为薛洋也是这么想的,才会从不问他的姓名,可如今看来,薛洋本就知道他是谁,恐怕早就看出他的心思,故意隐瞒,倒把他的真心践踏得干净。
这一声道长,他已应不起了。
第十三章
晓星尘自认对薛洋没有任何亏欠,就算是薛洋记恨曾被押送金麟台审判的事,那他对晓星尘这近一年的耍弄也该是报仇了。
晓星尘实在怕了薛洋,现在只想离他远远的,感觉薛洋拉住了自己,就弯腰让他松开,薛洋比他更快,反手捉住他的手,又唤一声:“道长……”
他声音沙哑,衬得语调凄楚,晓星尘一愣,就着弯腰的姿势任他拉住了,离远了看倒像他要扶薛洋起来似的€€€€可谁能想到这两人的关系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呢。
就在前一天,他们中有一个出门买菜,另一个还悄悄跟在后头观望,如今晓星尘已没了昨日的感激,还要分神担心他这般紧跟不放有何居心。
薛洋之前又吃了几颗解毒止血的药丹,左手已经恢复知觉可以动了,可被抓伤的地方一直没有结痂,流血的速度不快但是始终不停,滴滴答答跟着晓星尘夜行一路,又没有对伤口做别的处理,此时已没什么力气,趁晓星尘没来得及把他推开,薛洋膝行靠近,贴过去把晓星尘的手臂整个抱在怀里。
“你这像什么样子?”晓星尘愕然,皱眉道,“放开我。”
“我不放。”薛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你说过不会厌弃我的……你要反悔了吗?”
“你骗我在先,倒要说是我反悔。”晓星尘被倒打一耙,放弃跟他理论,冷声说,“我若知道你是谁,断不会说那种话。”
薛洋身上染了不少血,因为穿黑衣还看不出,可一碰到晓星尘洁白的道袍就显出色来。他右手被割伤,左手缺了根小指,双手都沾满血迹,和晓星尘纤长净白的手放在一起,更显得自己狼狈不堪。
薛洋眸光微闪,眼神慢慢从两人紧贴的手上移开,他缓了缓,慢慢开口说:“我……咳……我七岁那年,被常慈安戏弄……”
晓星尘不知他此时说起此事有何用意,但还是微微侧头,听他说:“常慈安没有把我该得的点心给我,在我拦住他问他要点心的时候,一鞭子把我抽到地上,他的车夫架着牛车从我手上辗了过去……一只手手骨全部被辗碎,小指变成烂泥……道长,我……我真的很痛……十指连心,我当时才七岁,从没受过那种疼,车轮辗过去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撕心裂肺地惨叫哭喊,可他们停都没停下。也是,谁会管一个灰头土脸撒泼打滚的乞儿呢?”
晓星尘动了动嘴唇,薛洋偏头又咳了一声,继续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个……有个和你很像的人跟我说过,说常慈安断我一根手指,我要报复,也斩断他的手指,或者砍掉他手臂就好,不非要杀人全家。因为我的一根手指,不至于让拿人家五十多条命来抵。”
薛洋笑着摇了摇头:“可常家五十多条命又算什么,再多的命也是别人的,比得过自己一根手指吗?况且他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人都已经杀了。”
晓星尘想把这满口歪理邪说的家伙推开,薛洋紧拉他不放,一字一句地说:“道长,我不如你幸运,你有师父教导,受师门庇佑,我自幼流落街头,没人教我礼义廉耻仁义道德,我一个人摸爬滚打,不懂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知道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我要报仇,就要他们加倍偿还。我知道你觉得我残忍,可在那种地方,如果我自己都不看重自己,又怎么能活下来呢?”
“我现在也不认为自己对常家做下的那些事做错了。但有一样我很后悔,就是没有把常萍这条狗也杀了。”薛洋眼神放空,喃喃着,“要是常萍也死透了,你就不会管他们家的闲事,也就不会这么倒霉了……”
晓星尘不可置信道:“你杀人在先,我因着你杀人才捉拿的你,若是常萍死了或者过后没有来找我,我也不可能放任你这样的人逍遥法外。你犯了罪,却还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这是什么道理?你怎么能这么想?”
薛洋轻笑出声,眼睛里却阴翳得很,他说:“没教养的野孩子就是这么想的。你当我不想顺顺当当地长大么?你当我愿意跟他们过不去么?是他们把我变成这样的。我是不懂道理,根本没人教我这些,我怎么懂?”
“没人教过我遇到那种人该怎么办,不坑不骗就活不下去又怎么办,我是遇到你才开始学着做个不那么坏的人……那你,你既然捡到我了,能不能再多负几天责,别赶我走?”薛洋加快语速说,“道长,以前没人教我,那现在你能不能教教我,教教我怎么做才是对,怎么做,你才能不丢下我?”
晓星尘好艰难才把这个可怜哀求的人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薛洋联系在一起,他何曾遇到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一时气得脑仁都疼,愤然骂道:“离了我你还活不下去了不成?!”
“……那倒不至于。”薛洋垂着头,轻声说,“我这种人,什么样的地方没待过,我在哪里都活的下去。”
他抬起头痴痴地看着晓星尘说:“只是离了道长,活着跟死也没什么区别罢了。”
他形容狼狈,脸色是失血过度的苍白,眼神也甚是可怜,可是晓星尘看不到这些,晓星尘只听他几次三番说这种难辨真假的话,觉得他心机深沉,已是不耐至极,皱着眉要说什么,薛洋又道:“我知道你不信,不信我的话,也不想见到我,可是我没有别的法子,我没办法放过你,也没办法放过我自己……晓星尘,你脾气好,心肠软,走到哪里都是在救人,你救了这么多人,还救过我,那你能不能再救我一次?你能不能看在,看在我和你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确确实实,没有再害你的份上,看在我也不是生下来就这么坏的份上,也可怜可怜我,再救我一次吧?别丢下我了……”
第十四章
薛洋醒来时身上伤口已被上药包扎,手臂的抓伤有股药酒味,想来上面的毒已经被洗干净了。
晓星尘的绷带绑得很漂亮,平整干净,和他的人一样让人舒服安心。薛洋茫然地坐起来,宿房内空空荡荡,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
薛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看天色知道此时已近傍晚,他下床走出去,走了两圈才确认义庄里确实只有他一人了。
早前他苦苦相求,晓星尘本欲直接离开,推他时摸到他一条胳膊被血浸得湿重,到底顾及这人为他受了伤,后来到底扶着半昏迷的薛洋踏过了义庄高高的门槛,一声不吭为他上药包扎。可也仅限于此了。
道长能不杀他,还能救他的命,却不能容忍自己与这魔头继续同待一处。薛洋没什么表情,对这情况也没感到意外。
他带着一身仍在渗血的伤走出义庄,想了想,沿路向西北寻去。上天眷顾,天黑时薛洋总算在河谷边找到了临河而立的晓星尘,彼时他脚边还余有一堆尚未燃尽的纸钱。
薛洋慢慢走过去,到他身旁蹲下,把几张飞远的纸钱拾起放到火堆中点燃。晓星尘沉声道:“你无心忏悔哀悼,何必做这些事?他们也不会原谅你。”
薛洋盯着那堆灰烬说:“我也不需要他们原谅。”
晓星尘摇摇头:“冥顽不灵。”
他已放弃跟薛洋说理,也实在不愿跟他纠缠,待火堆彻底熄灭,晓星尘转身就走。
薛洋站起身来,在晓星尘身后亦步亦趋。走出老远,晓星尘停下来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薛洋回:“我没地方可以去。”
晓星尘不耐烦道:“天下这么大,你随便去哪里都好,不要跟着我。”
“可我只想跟着道长。”薛洋站在原处脸都不红一下,“我只有跟着你才不会胡乱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