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薛洋嘴角僵了僵。
晓星尘也觉得自己语气太急了点,默了下,放慢语速:“你别说话了,留着点力气,我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人,总不至于连你都背不动。”
“谁说的,道长最金贵了。”薛洋笑笑,低声说,“……我离你太近都怕弄脏你。”
可他还是克制不住要往晓星尘身边凑。
薛洋悄悄在晓星尘背上蹭了蹭:“我不是不知道疼,可是在道长身边,被道长背在背上,我就不疼啦。”
晓星尘把他往上颠了颠,加快步子继续朝前走。
薛洋靠在晓星尘的肩膀上,看着出现在道路尽头的孤零零的义庄,惆怅道:“道长走得太快了,我还想多跟你说说话的。”
晓星尘跨门槛的脚步停了一下,有点无奈:“我平时也没有不让你说话。”
“但是平时我也不能趴在道长背上,这么近地跟你说话啊。”薛洋说。
晓星尘无言以对,又迈进另一只脚,总算把人背进屋里了。
薛洋被放到床上,眼睛紧紧粘着晓星尘打水找药的背影不放。他忽然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一些对晓星尘来说发生在一年前,而对他来说已经超出十年的记忆。
那些事时隔太久,薛洋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他捂着胸口属于晓星尘身体的余温,带着怀念问:“道长以前也是这么把我背回来的吗?”
晓星尘还没说话,薛洋又说:“我又给道长添麻烦了。”
晓星尘取来绷带和药膏,迅速割开薛洋的裤腿,把之前胡乱缠上的碎布撤下来扔在一边,弯腰帮他重新包扎腿上的伤。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晓星尘也心神颇动,他仔细清理伤口上药,薛洋的腿偶尔会本能地紧绷抽搐一下,但他依旧哼都不哼一声,连呼吸都不曾急促,甚至还能跟晓星尘插科打诨。
晓星尘再三确认薛洋被贯穿的伤处没有伤筋动骨,就在绷带尽头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站直了,好一阵才开口:“不太一样。”
“什么?”
晓星尘临床而立,手指碰了碰薛洋腿上的绷带,又收回,缓声说:“你那时比现在还要瘦些。”
薛洋半张着嘴看晓星尘,看得呆了去,他眼眶很慢很慢地红起来,伸手试探着勾住了晓星尘的衣角,见他没有反应,便很大胆地轻轻晃了晃,然后保持着这撒娇一样的动作,说:“是不是背我觉得重了?累了吧?我……我跟道长在一起吃的香睡得好,重一点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应该没有长胖吧,可能是长高了才变重了。我,我应该还在长身体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少吃一点……”
晓星尘被他冒着傻气的话逗得想笑,勾了勾唇角又没笑出来,他装作没感觉到对方挂在自己衣角的那只手,不挣开也不走动,吩咐薛洋自己把上衣脱了,要检查他背上的伤。
薛洋没皮没脸惯了,可现在被道长喊脱衣服,哪怕只是为了给他治伤,哪怕晓星尘根本看不见,他还是莫名有点尴尬。
薛洋磨磨蹭蹭解了腰带,正准备敞开外衣,动作忽然一顿,手在身上床边到处摸了摸,脸刷的白了€€€€他的糖不见了。
晓星尘听见他找东西的声音,问怎么了,薛洋已经准备从床上跳下去,晓星尘连忙按住他的腿:“才包扎好,别乱动。在找什么?”
“我……”薛洋忽然瞥到掉在床下的锦囊,吞咽了一下,冷静下来,说,“没什么,找到了。”
薛洋趴在床边弯腰伸手去够,晓星尘先他一步蹲下捡到了那只薄薄的锦袋,递给薛洋,顺嘴问:“这是什么?”
“是……是糖……”
“……什么?”晓星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忘了松手。
薛洋看了看晓星尘的脸色,坦白道:“这是道长给我的糖。”
薛洋见晓星尘还把那小袋子捏得紧,也不敢抢,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有这一颗了,弄丢了就一颗都没有了……”
晓星尘手一松,薛洋立刻把锦囊收走放好,老老实实扒了上衣自己看了看,跟晓星尘说身上的伤势:“都是小伤,没伤着骨头,可能背上撞了一下有点肿,但也不疼,估计就算不管,过几天也会好了……道长?”
晓星尘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还是上点药吧。”
他说着翻出一瓶消肿化瘀的药油,薛洋听话地翻身趴着,让晓星尘给他揉药。
薛洋的命确实够硬,除了腿上被树枝插穿的地方要多花时间休养,其他的地方多是些淤青擦伤,没什么要命的内伤。晓星尘在他后背揉了药,又给他手背关节蹭破皮的地方涂上药膏,拿了一件干净的外衣披在薛洋背上,净手回来直接守在床脚的小火炉旁生火暖屋子,已是不打算睡了。
薛洋在地上睡了几个月,现在突然又睡到了床上,很有些亢奋,等晓星尘坐下,薛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抓住装糖的锦囊,小心翼翼又充满希冀地问:“道长,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晓星尘觉得薛洋兴许生来就是克他的,他心头百转千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骂这人傻,还想质问他是不是故意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来骗他,可所有的纠结憋闷到最后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奈,让他只能摇头叹息一声:“你呀……”
第二十二章
这一整晚薛洋嘴巴就没停过。他本就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声音还带着稚气,总像在撒娇,可他撒娇也并不朝晓星尘呼痛喊疼,只是用微微拖长的语调配上有些虚弱的语气一口一个道长地喊,让人听了就心头发紧,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晓星尘给他倒水喝都堵不住他的嘴,直接气笑了,问他:“你这是不睡了?”
薛洋看到道长的笑脸,一时说不出话,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曾经他也像这样被晓星尘背回来,被仔细照料,道长毫无戒心又温暖可靠,一听他说话就要笑,可他却满心戒备和恶意,丝毫不知感恩。也不知若是那时的薛洋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晓星尘的一点点关心就乐不可支,他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改得早一点,会不会对这实心眼的道长再好一些?
薛洋含糊不清嘟囔了几声,晓星尘没听清,耐心地问他说了什么,薛洋趴在床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看了晓星尘一会儿,歪头询问:“你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薛洋,还会把我捡回来吗?”
晓星尘被问住了,薛洋眼睛一眨不眨,很安静地看着他。
他原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容易就把这话问出来,就算问了也不可能会这么心平气和地等答案,可说了才知道,原来主动面对并不是那么难€€€€也可能是还不死心,痴心妄想着道长能给他个温柔的回答。
哪怕这是不可能的事。
房间里只有火星噼啪吞噬木柴的声响,过了很久,晓星尘才开口。
他说:“薛洋,我已经把你捡回来了。”
没有旁的选择,他们已经在那条荒寂的路上相遇了。
薛洋完全愣住了,他在灯火中很仔细地观察晓星尘的神情,想知道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番话。薛洋感到奇怪,因为晓星尘好像只是在很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他脸上没有咬牙切齿的愤恨,也没有怨天尤人的不甘,只有先前长久的沉默能让薛洋知道他并没有这么容易就接受这样的事实。
薛洋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他在胳膊上蹭了把眼睛,才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了句:“傻。”
然后他就说不出话了。
晓星尘默不作声把披在薛洋身上的外衣往上拉,碰到他垂在脑后的几绺头发才停下,衣衫把他脖子以下都盖住,但还是比不得棉被暖和,不过薛洋体温偏高,可能也不会觉得多冷。
晓星尘回到火炉边坐下,又添了几根柴火。他在恍惚间想到了从草丛中把重伤昏迷的薛洋放到背上的那天,觉得和现在确实是不太一样的。他在义城外遇到薛洋的时候,薛洋身上的伤新旧交加多得数不清,今天的伤势和那时的根本没法相提并论,那时晓星尘也不过是遇到一个陌路人,遇上了就尽力去救,结果如何只看天意便可,救回来了,晓星尘不会居功,若是救不回来,他也只会惋惜遗憾,比现在从容许多。
那现在呢?他的不甘和焦灼是因何而起?如果薛洋不是陌路人,那又该是什么?
晓星尘为着心里若有若无的那点酸软和怅惘感到茫然,他坐在床脚,直到听见城中传来鸡鸣声,依然没有解开困惑。
薛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醒时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出自道长之手的味道把他肚里的馋虫一下子勾起来,也让他觉出腹中辘辘。
晓星尘熬了蔬菜肉沫粥,听见他醒了,盛出一碗,叫他起床。薛洋看门外日头正盛,这才知道自己一觉睡到了中午。
两人先后吃完午饭,晓星尘收拾碗筷去洗,拿熬粥的土砂锅时,不小心绊到板凳踉跄了一下。那锅刚离火,要用浸湿的洗碗布包着才不烫手,这一绊就拿不稳了,薛洋从床上猛地蹦下来,直接伸手把差点贴上晓星尘下巴的锅抢了摔到地上,又拉住晓星尘不让他摔倒,还没来得及说话,晓星尘一把拽着他跌跌撞撞走到院内,拉着他的胳膊直接按到水缸里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薛洋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手心的痛感,可能是烫伤了,被冷水浸泡着所以并不强烈,倒是伤腿有些发软。
薛洋像做错事的孩子,空着的那只手碰了碰晓星尘湿重的衣袖:“道长……我站不稳了……”
晓星尘脸色很难看,又拉着薛洋的手泡了一会儿冷水才把他扶回床上,找药膏给他抹手。
薛洋其实并没被烫得多厉害,就手心红了一块,处理及时,连水泡都不会起,可腿上的伤又被他瞎蹦哒蹦裂了,晓星尘弄完手又给他重新绑腿,都弄完了,憋着气跟薛洋说:“毛毛躁躁的做什么?再不要紧的伤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薛洋不敢应声,眼睛在屋里打转,看到地上骨碌碌的砂锅,心想还挺结实没摔碎,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又看到倒地的板凳,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然后他忽然看到橱柜上多出了一个纸包,这是昨天还没有的东西,应该是道长早上去买菜时带回来的。
似曾相识的包装让薛洋心尖一颤,他不装鹌鹑了,问晓星尘:“道长,柜子上的……是什么啊?”
晓星尘闻言默了下,像是不想这么便宜这混小子,末了还是没狠下心,转身把那纸包拿了过来。
薛洋眼睁睁看着道长打开封口,拿出一颗糖来,他急忙伸手想接,晓星尘忽然又把糖收进手心,不给他了。
“道长……”薛洋有点急。
晓星尘握着那颗糖,对他的急切丝毫不为所动,冷静地说:“糖可以给你,但有一条……”
薛洋听道长要提条件,立马警觉起来。他紧张地看着晓星尘和他手里的糖,脑子里飞快思索自己是不是还要再装得可怜一点,才不会被道长为难,又怕自己做戏过了头,让道长更加生气,结果适得其反。
薛洋这边天人交战,晓星尘却浑然不觉,他停了好一会儿,斟酌了很久,薛洋都差点想脱口而出自己不要糖了,只要道长,晓星尘才终于说:“你以后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就把糖给你。”
第二十三章
薛洋觉得世上恐怕没有比他更爱自己的人了,因而不是很明白晓星尘为什么说他“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看看晓星尘,又看看那包糖,还是没能抵挡诱惑,主动求解:“我没有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我很惜命的,是哪里做得不好吗?”
晓星尘听他这么说,不以为然地摇头:“你虽惜命,却不知爱惜自己。”
薛洋不解。
晓星尘把一整包糖都封好,全部放到薛洋腿上,道:“人不仅仅是有一口气就叫活着,你总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应该怎么活,活着才有意义。你说你看重自己,我看也不尽然,你若为自己而活,就不该几次三番让自己受些无谓的伤,更不该中毒受伤还不知自救。”
薛洋被说得讪讪,小声辩解道:“我没有……”
“我是真不觉得这些算什么,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受点伤又不会死……”薛洋抱着一包糖舍不得打开,看看道长的脸色,乖乖说,“那我以后改,要是又不长记性了,你管管我?”
晓星尘点头:“嗯。”
薛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敢问:“道长,你不赶我走了?”
晓星尘沉思了一会儿,摇头无奈道:“赶不走,你要留就留吧。”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薛洋,跟你说的话你要听。”
“听,我听你的话!”薛洋应得很快,见晓星尘像要出去,忙道,“你要去哪里?”
晓星尘随手朝外一指:“洗碗。”
薛洋抢着表现:“我洗吧,道长今天买菜还做饭,我来洗碗吧。”
“手上都是药,等你好了再说,别添乱。”
“手洗一洗就行,这些也不算什么伤,我不添乱,就是洗个碗……”
晓星尘碰了碰他的伤腿,淡声问:“刚刚答应我什么?”
薛洋立刻安分了,说:“我听话的。”
又眼巴巴看着道长往外走,看他摸索着扶板凳捡砂锅,到院中清洗碗筷。
从门看出去只看得到道长的衣角,薛洋坐不住,又不敢提意见,好在也没多少东西要洗,晓星尘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薛洋还保持着原先的动作,抱着那包糖无法自处。
“道长……”薛洋拖长声音可怜道,“我手上沾了药,苦,拿不到糖。”
晓星尘还没太适应两人刚转换的相处方式,薛洋倒是自然得很,说着就要把糖递给晓星尘。
纸包一拿起来,薛洋就见到腿上多了个东西,是和糖一起放过来的,因为被平整压在底下,他刚才没有没发现,现在看到了,便心尖一颤,欲言又止地看着晓星尘。
晓星尘已经拿了一颗糖球出来,但是发现薛洋这意思是要喂给他吃,这动作对他来说太亲密了些,他还没这么容易做到,正犹豫,薛洋已经倾身过来从他指尖叼走了那颗糖,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谢谢道长。”
晓星尘点了点头没说话。
薛洋以前吃糖总吃得急,进了嘴里嘎嘣嘎嘣嚼两下就没了,重生后道长给他糖,他就不这么吃了,每一颗都是含着吃完的。他咂了两口,把糖球挪了挪位置,鼓起一边腮帮子,说:“道长的东西落我这里了。”
晓星尘正把糖包封好递给薛洋,碰到薛洋递过来的东西,顿了顿,说:“这本就不是我的,是李轩给你的。”
薛洋说:“可是我已经给你了,就是你的了。”
他二人推推搡搡,谁都不肯留那李轩的护身符,像这东西有什么晦气要不得一样。薛洋被晓星尘的固执惹得又想笑又热眼眶,他眼珠一转,忽然说:“道长,李民是不是还给了你别的东西啊?玉佩?”
晓星尘一愣,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