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就在于一个弄不好,他手下这靠河的两个相邻县就要交恶了。
毕竟这东西还没造起来,会怎么影响下游,有多影响都还是未知的。
但是也不可能不造,修建水利本就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个大功绩,现在成皋县令好声好气的来寻大家商量,并且将自己县里头发现的方法分享出来,就是为了想出一个双赢的法子。
在下游的荥阳县自然要承情,便极其爽快得表示了谅解。
然后表示这等好物,我们县自然也是要造一个的,要派人过来学习建造经验,当然,肯定是有束修和谢礼的。
河南尹大人对于执手相看的手下两位爱将表示非常满意,然后他在脑子里面快速转了一下河南尹的府图,他治下在河边的还有一个平县和平阴县……嗯……这两个县都靠近都城,若是都造了水车……
他在心中品味了一下到时候自己会接受到的羡慕嫉妒眼神,就忍不住心里头美美的。
水车一事,实则和中牟县完全无关,中牟县虽然也靠河,但是是一条内河,水流平缓,已经建了翻车,灌溉用水倒是并不缺。陈宫会来,其实纯粹是那时正在河南尹这边汇报事情,听到了来凑个热闹而已。
当然,这一点,陈宫是不会说的,他来这里,其实就是想要见见这个想出水车,并且毫不在意将其共享的少年人的。
这个时代的官员都是非常爱才的,只是像陈宫这样爱才爱到别人地盘的,也的确是比较罕见的,咳,成皋县县令知道的话,恐怕会默默得撩起袖子请陈县令下场比试一番的。
不要小看县令们的战斗力,汉代的县令有不少也是文能治城武能领军的,和《红楼》的明清时代军政分离不同,因为汉代县令兼理军、政两职,其下县尉则是掌管治安和协助领兵,这在初时是为了保证地方安全,但是等到东汉末年,就成了滋养出地方军阀的沃土。
后来中国历朝历代均经历了这一选择,是选择军政合一,地方战斗力强大但是中央集权困难;还是选择军政分离,地方互相掰扯但是利于中央集权?
这一点并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要说,不要小看汉朝每个文臣,表面上他们可以是文臣,但要一键换装后,他们就是能瞬间改变脸谱扛起兵器上马打仗滴县令大人。
陈宫先谢过夏安然的大义,并且表达了一番对夏安然此无私举动的赞赏,然后他提出了一个自己个人的疑问“夏小郎,如今秋收已尽,马上就要入冬了,我怎的看你还在育苗?”
“看着又不像是菜蔬……敢问小郎君,那可是……麦?”
夏安然眼睛一亮,居然能遇到识得麦苗的!
他放下了茶杯,有些欢快得点点头,夏安然此时未到束发年纪,又忙于农事觉得披发不便,最后家里人就给他梳了两个包包,正是总角之交的那个发型。
所以随着大动作点头,头上的两个包包就像兔子耳朵一样也跟着上下晃了两下,陈宫的视线莫名被吸引了一下,随后就听夏安然说道“我曾听人说,麦比粟抗寒,所以试着种一下试试,如果当真能在此季节种下,并且能过冬,那么约莫明年清明前后就能收,到时候还来得及种一茬粟米。“
他话没说完,陈宫就自己能补充下去,粟米四五月播种,然后八九月收……然后收完之后再种麦……如此反复……嘶……
“只是这样一来,土地没有休息……”陈宫从美好谷仓均满的前景中清醒过来,稍稍想了想,他便露出了一个笑,“小公子天资聪慧,定然也是想到了解决方法?”
夏安然被人看穿,也没惊讶,他从到了这个世界就已经做好准备面对的九成都是人精了。
面对人精,被看穿那算什么事哟,正常的。
所以此刻他很淡定的点点头,“肥田。”
告罪一声后,夏安然起身去屋内拿了些竹简过来,是他这些日子所誊写的。一稿都在沙地上……没办法,这年头的纸张成本太高,又被朝廷所包揽,不能自制,等乱局开始,汉庭名存实亡管不到他这时,他就准备自己去做些纸来用了。用竹简总觉得很笨重。
夏安然的字体是很标准的行楷,只是他的字同如今较为流行的行楷字体稍有差异,要更加的工整一些,如今的字体还是以隶书为大头,他这样的字体让陈宫稍稍有些意外,但是以他的城府,面上一片淡定,自然不曾让夏安然发现,所以夏安然也不知道就自己这手字,就把自己给出卖了。
他展卷一看,第一列,写的就是畜肥法,这也是如今最常用的肥料,接着后来写的几列,均是他不曾听说过的方式,尤其是其中一说居然还要再种上一茬大豆。
这看起来似乎是异想天开?
陈宫合上竹简,稍稍思考了一下,道“小郎君何时要烧那火粪?”
“可否容我一观?”
这一观,就是足足三日。
夏安然本没打算那么早烧火粪,他田里的麦子刚刚发芽呢,要施肥也得到开春的时候呀,只不过为了给陈宫看上一看,就特地寻了一些杂草落叶捂了一个小火粪作展示用。
他虽然在红楼时候没上过手,但是也是看了好几次的,照做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三日里面,陈宫就跟着夏安然四处转悠,转到有时候夏安然都有些无言了,他看着那个和小孩儿一起玩水井的陈大人,终于没忍住在用晚膳的时候问了这位陈大人,他的县城放着不管留在这里没关系吗?
这几日陈宫就赖在夏安然这里,为了他,吕伯奢特地让人把夏家的庄子稍稍打扫了下,备了间客房,连带着夏安然也被丢出来待客了。
毕竟陈宫拜访的是夏安然,夏安然也有家,若是住在吕家庄就有些不像样了,何况夏安然如今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又遇到了这个出名的好时机,现在陈县令面前混个眼熟,以后举孝廉什么的也能更方便些。
出于这等考虑,吕伯奢给夏安然创造了可谓最好的环境,就准备让他们多多秉烛夜谈,也不看看这两人都差了快二十多岁,哪里能聊到一起。
但是住在一起,有些事就免不了要被发现了。
陈宫发现夏安然有一块铺满了细沙子的木盘。
他起初有些疑惑,后来见夏安然经常拿树枝在上头写写画画,他起初以为夏安然是在练字,想到了他那工整有余灵气不足的字,他便有些忍不住想要去指点一下,用沙地习字尚可,练字却是不行,沙子阻力大,用这法子久了再执笔容易下笔过重,反会走歪路。
然后等他凑近了却见夏安然写的并非是字,而是像……顺口溜?
夏安然见他过来,也没掩藏,反倒是请他一起来看,他正写到一句: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陈宫一挑眉,又去看他旁的写的是一句瑞雪兆丰年 ,他思索了下,道“小郎君写的这是……劝农诗?“他得到了否认的答案,夏安然又在那句瑞雪之后写下了【冬雪是被,春雪是鬼。 】
于是陈宫马上就明白了“小郎君是要写农书?”
“是,也不是。”夏安然放下木棍,眼睛亮闪闪得看着他“朝廷近些年来连连颁布《农书》,我都看了,写的很好,但是百姓看不懂。”
闻言,陈宫怔了怔,他又看了看夏安然那写的毫不工整,但是却郎朗上口的话,有些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了。
他有些喃喃得说“小公子是打算……将农书里头的道理,化为谚语?然后在百姓间传开?”他内心一时觉得有些荒唐,夏安然十五六岁的年纪,不过是一舞勺小儿,竟然有这样的打算和志向,这……颇有些荒唐。
他一时想说这几不可能,一时又见到夏安然写下来的几句,觉得挑不出毛病,显然这小儿是认真得想要做这事的。
《农书》自然也在县令需要推广的范畴内,他在前两年也寻了人给农人念这书,这事就这么干了,但是他没有想过农人是否能听得懂,虽然就他看来农书已经写得极为通俗了……但是比起夏安然所写的呢?
再想想治下农人,又有几人习了农书所言?又有几人照做?没有,几乎没有,大家还是和之前一样侍弄庄稼。
劝农、教农,都是县令的职责,这一刻,陈宫竟然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他竟不如一个舞勺小儿看的明白。
他沉默了下,见夏安然思考片刻后挥手将沙盘推平,又写下了一句句通俗、甚至有些粗陋的言语,表情越来越复杂。
他轻轻问了一句“小公子。”
“你欲这天下为?”
夏安然执棍的手顿了顿,他慢慢直起身挺下笔,抬头看到的一双锋利的双眸。
一直笑嘻嘻又和蔼的陈公台用着审视又苛刻的眼神看着他,这不再是看一个小辈的眼神,而是看一个同辈,乃至于想要看透一个人灵魂的眼神,夏安然没被这眼神吓到,他思索了一下,一时之间,竟然整理不出自己的思绪。
陈宫问他这个问题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变得海晏河清,安居乐业……但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搁下棍,表情有些茫然。
他来是为了做任务的,任务完成后就可以变成人。
任务的目标是请蔡邕再弹琴一次,距离蔡邕离世,还有四年,这个任务并不难完成,那么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
为什么要建水车,为什么要试着种小麦?为什么要写劝农谚语。
“大概是……”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说出了自己脑中听到这个问题后第一时间跳出来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正是前一个世界唐老在春闱过后的赠言,可惜他在那个世界没能做到,这个世界……他想要试一试。
为了,改变这人口骤减的三国。
为了,改变之后五胡乱华的命运。
也为了,不要让这个“生民百遗一”的时代真正开幕。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我想试一试。”
他面前那个用着审视的眼神上下扫视着他的人,慢慢露出了一个微笑。
陈宫道“既如此,在下自拭目以待。”
二人各默契一笑,便不在多提这个话题,此后陈宫便看着夏安然边拿着《农书》,将其所书之语用更简略的语言编出,他既不躲着陈宫,便是无意藏私,陈宫便也看着时不时给他些指点,将一些字改了,更为顺口,也更加风雅。
夏安然读了读,居然觉得有些乡土意趣,他有些惊叹于陈宫的文学素养,于是直接拿出来些纸张将陈宫改了之后的那些话记录了下来。
这就是要正式采用的意思了。
陈宫眼眸带笑,他双眸在斑斓日光中明灭不定,忽而看向了屋外,他们此刻所在的庭院正对外头农田,正午时节,日当空,田里正生长着嫩嫩的小芽。
脆弱得就只需要指尖一拧就能掐断,但是就是这些幼苗,夏安然说或许可以挺过严冬。
如果能挺过严冬。
他微阖双目,双手负于背后,心中想到了一个念头,倘若真能挺过严冬,必然会成为前所未有的丰硕果实吧。
少年人稚气又鉴定的话语仿若振聋发聩,呵,为万世开太平……
好大的口气。
也好大的志向。
竟然让宫也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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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宫在成皋县呆了一个星期,直到最后成皋县县令对他的存在颇有些忍无可忍了上门来盯人,才有些遗憾得回了自己县。
对于每个县的县令而言,人才,就是力量!
人才,就是功绩!想要抢人才的!打出去没说的,就算是同僚那也必须不能忍。
成皋县县令姓庞,荆州襄阳人,虽然长得宽厚和蔼面上总是带笑,但实际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一眼就看出了陈宫对于夏安然的蠢蠢欲动,但是夏安然毕竟年少,家中祖产又在此处,又有亲缘吕家在,他最初是不担心的,但是等看到陈宫又是给人编文,又是陪人种田,又是陪人聊天,庞县令就坐不下去了,隔壁邻居这是要攻心为上啊,啧啧啧,于是他也不多做什么,做了显得丢分,干脆就也跑到夏安然庄子里面,带了个县吏,将夏安然所行所言都记录下来,并且各方面都给他大开绿灯。
比如夏安然烧了火粪,他就用自家田做实验,以来证明火粪可用。
比如见夏安然在沙盘上写字,他大手一挥送来大量纸张。总之,陈宫后来也发现了庞县令的敌意,一方面有些哭笑不得,另一方面也开始深思这个问题。
固然庞县令这是为了将心偏出去的夏安然给拉回来,避免人才流失,但另一方面何尝也不是说明了庞县令对夏安然的看好?
夏安然本人并没有想那么多,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都说东汉末年吏治败坏……好像也不是这样啊,怕不是后朝对于东汉的抹黑?果然,后朝所编写的前朝史书不可尽信啊。
而等陈宫返回驻县两周后,庞县令再次上门了,这次他的表情严肃了许多。
他是为了火粪肥而来。
之前在夏安然面前刷好感时,庞县令特地撒了些火粪肥在自家的园子里面,这个时代县令也是自己要有土地的,否则单靠俸禄日子也不算好过。庞县令自己的地里头也是在秋收完毕后种了一茬瓜果。
但是这几日用了肥,又正好下了场雨,不过睡了一夜第二天庞县令就看到田里的胡瓜往上爬了竟有五寸有余,并且叶子都彻底舒展了开,看起来格外的精神。
关键是,就一场雨。
一场秋雨。
庞县令看看别的植物都挺正常,就自己这块疯长。
他沉默了一下,立刻拉来了县丞,县丞听完前因后果深吸了一口气,他回身对着县令长揖到底,眼中含泪“属下恭喜大人。”
县丞家中有田亩,自是知道如果发现了新的制肥方式对农人意味着什么,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块地,一种肥,而是意味着增产,意味着一种新的希望。
庞县令挥手示意他起来,他的情绪也有些激动,这次倒不是为了政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