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消息传来二人便一直默然无语,荀彧更是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只他激烈颤抖的睫羽向诸人传达了他的心情。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之前曹操便已经派军去接荀彧的家人,算来出行已经有了近一月,他的家人还是很有可能躲过了这场兵祸的。
夏安然捏着衣角,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的沉默之后,曹操深吸一口气道“操会派人再沿途去寻,文若……奉孝,莫要多想。”
郭嘉以坐姿微微躬身,面色平静“嘉本孑然一身,仅有几个老仆,出行投奔主公之前便已遣散……如今牵挂不过颍川挚友罢了。”他嗓音沙哑,目下青黑一片,显然也是从昨天得到消息之后就没能睡好,对比之下,荀彧的状态反而比他更好一些。
只此时他也只能紧抿唇瓣,良久才吐出一句“彧,谢主公。”
片刻后,千余骑兵便拔营西进。
夏安然此时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汉末生灵涂炭,荀家一支虽被称名门,实则也不过是乱世之中身不由己的一只蜉蝣罢了。
此时东郡的气氛亦是不如之前轻松,旁的郡城的难民开始涌入,虽然东郡的确需要人口,但是也不敢全然放开接纳人口,有亲朋在此者优先,剩下的人里面,尤其是男人,都要摊开手脱上衣给兵士检查。
这个是夏安然建议的。
摊手是为了看手掌中留下的老茧,尤其是一些男人自称是农人,就更要看其老茧了,拿农具的手和拿兵器的手,茧子会长在不同的地方,至于无法分辨的,就看肩膀上,此时还是肩扛背挑的时代,若是贫农,肩膀留下印字是无可避免的,若是富农,那就有旁的检验方式。
虽然看着麻烦,却能避免东郡被混入黄巾军的探子,目前来说,效果尚可。
在等曹军归来的日子里,荀彧和郭嘉二人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每日还是照常上衙,他二人都拒绝了曹操给他们放假的建议,虽然面上看不出不同,但是朝夕相处的夏安然却极为担心,只是他也知道这种难熬的时候,若是不让人忙起来,只怕会更容易崩溃。
在此时能做的也仅有每日让厨房炖煮一些补身的膳食给两人灌下去。
吃不下?不想吃?无论怎么样都要吃。
夏安然管不住这两人,曹操能管啊,心爱的谋士们这个样子曹操可心疼坏了,他干脆坐在二人身边,他们不吃自己就也不吃。
如此境况下,荀彧和郭嘉只能乖乖吃饭,夏安然也学习了这个技能,他晚上跑到了两人家中,坐在他们中的一个床上表示你不睡我也不睡。
然后第二天再换一个人,荀彧和郭嘉二人只能从了他。
如此过了近半月,就在荀彧眸中的红丝越来越浓重之时,由夏侯惇所带的士兵护卫着一队人回来了。
正是荀家一家老小。
荀彧闻言后面上不显,执笔的手却在激烈颤抖,见状夏安然忙躲过他的笔把人按在了座位上,捂住荀彧的双眸,不停在他耳边说吸气吐气,就怕他一个欢喜过了度伤了身,荀彧伸手按住了夏安然捂他眼的手,轻轻说了一句“彧,失礼了。”
就在这句话之后,夏安然感觉到了掌心一片濡湿。
荀彧正是喜极而泣。
此次荀家一门荀彧这支活下来了三十余口人,均是随队而来的,剩下在颍川的族人中罹难了二十多人。结果已经算得上很好了。
能活下来这些人多亏了曹军去接应的一支奋力守护。
当时这一些人正走到陈留边界,恰遇张济军,张济军本亦是不打算放过这一队肥羊,只是见到随身全数配备□□的曹军后还是放弃了,他们绕过这些人之后继续直行陈留,曹军为护住荀家人均都不敢动,只能派人快马前去陈留传信,只是等曹军到了张邈这里,张济军也已经撤离了,而曹军不知张济撤离的消息,便只停留在原地戒备,直至遇到了西出的夏侯淳军,二军汇合后荀家人却不肯再走,只求着他们快些去颍川看看留在那儿的族人。
于是曹军先护送荀家人入陈留腹地暂且等待,夏侯淳和张邈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将人托给张邈他也很放心,只是这一行,他们并未能再带回来一个族人。
他们到达颍川之时,反而比豫州刺史派来的人更早了一步,颍川本地文人众多,文人多的地方多少会有排武的风尚,所以这也是颍川损失如此严重的原因之一。
颍川那边听闻是曹军来寻找荀彧和郭嘉的友人和亲人,有不少人来投靠,其中便有若干书生,曹军一路礼遇,其队军纪严明,可谓令行禁止,很能博人好感。
这些来投奔荀彧的人有很多,一来荀彧名声好,二来荀家家大业大,总免不了有姻亲故交在,虽说故土难离,但是经历了生死劫难,有些东西当然也能被看轻了。
曹操特地给两位颍川的谋士放了三天假,让他们安置家里,大量的外来人口涌入很快使得东郡的街道热闹了起来,尤其是这些颍川人士虽不便带大量粮食,但是普遍带了可以作为通用货币的布匹。
而且是非常精美的绢布。
这其中很多都是东郡人没见过的款式。
虽然亭长在边上苦口婆心得劝村民不要急着换啊,粮食很重要的,刚刚秋收呢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啊!
但是涨红脸的村民表示,今年是个丰年。不缺这点粮!
等过半个月响应太守号召,再种一季冬麦就是了。
今年曹操出力,在东郡大部分不利于灌溉的田地都建了畜力翻车,加上全新的沤肥法极大得减轻了对粪肥的需求,夏秋收时的东郡迎来了一次大丰收。
原来心有怀疑的村人从此对火粪充满了信心。
火粪虽然烧的时候烟大,技术也有要求,但是原材料在春夏处处皆是。
若非曹操命令不许村民自己烧火粪,估计等夏安然到这里的时候见到的就会是光秃秃的东郡了。
虽然如今又变成了以物换物的情况,但是对于东郡人来说,日子还是要过的,小孩还是要成亲的,难得有机会换一些珍贵的布料回家,给家里的小子们娘子当做聘嫁礼,得多有面子!
这些布料以前都是一辈子也买不起的!至于粮食不够……没事,新来的太守是个好官,翻车是好用的,烧火粪也是可用的,草木灰也是可以的!既然如此,麦豆连种也一定没问题。
阴错阳差之下,今年本以为推广不便的冬麦种植居然进展得非常顺利。还没等盛夏过去,农人们就纷纷去了县衙询问是否可以换麦种了,这令本来还准备下乡宣传的县令们又惊又喜,赶紧热情交代仔细诉说,就怕百姓不肯种。
大概这一年的秋天对于曹军真的是收获的一年。
曹操之前亲自撰写了属于蔡邕的《劝学篇》,然后用白纸制成书册,覆以蓝染过后的绢布,制成了一本书,令小兵送去了长安,本意是取得蔡邕的授权,如果能请他写一序就再好不过了,谁知等小兵回来,却带来了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正是蔡邕的独女,蔡琰。
原来是蔡邕见曹操带来了这本书册,心中便是一动,他虽感念董卓的知遇之恩,也曾努力改变董卓的思想,让他莫要如此残暴,然而董卓对他虽是尊敬,但是与其说尊敬他,不如说只是摆出了一个尊敬的态度而已。
蔡邕仅是被他当做了一面表达了董卓慧眼识人礼贤下士的旗帜罢了。
只是他虽知道如此,却是脱身不得,他虽号称被董卓看中、保护,实则眼线重重。
更何况他若是走了,董卓定会拿他的家人下手,如今董卓堪称倒行逆施,蔡邕心中极为不安,长安的气氛愈加宁静,只是这种宁静却给了他一种在积蓄力量爆发的不妙感觉。
这次曹操派来的小兵带来的书给了蔡邕灵感,他忽然想起了这位管鲍之交。
曹操和蔡邕相识于乔玄,乔玄是灵帝年代的名臣,一生清廉。
但是他正是历史上第一个对曹操说“今天下将乱,安生民者其在君乎”的人,也是魏武帝曹操和魏文帝曹丕两位帝王都撰文纪念过的一个人,这人也是蔡邕的故主。
也正是这位老人介绍了两人认识。
二人初相识,就互为知己,盖因二人喜好有极大的重合,曹操虽小了蔡邕二十多岁,但是琴、棋、书都与蔡邕水平相当,如今见曹操将他旧文一字不差默下,他自是感动不已。
苍老的手在曹操的墨书上一一点过,看着上头的一个个劝学之字,蔡邕神色暗沉。
蔡邕自知自己逃不过这一场死局,他虽是被迫,但是到底被打上了董卓的烙印,他虽死不足惜,只是到底舍不下编写到一半的汉史,还有家中那万卷藏书。
只是如今,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的女儿,他至中年才得的独女,虽为女郎,却并不比男儿差,更是过目不忘聪慧非凡。
若是以他为焰,他的儿为烛引,或许能为后人留下一盏明灯。
而这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这位友人。
他能看得出曹操心怀大志,也没少自董卓口中听到曹孟德的名字,董卓对于此人的评价并不低。董卓对于孙坚和曹操这两个坚定反抗他的人反而并不如外人所猜想一般憎恨不已,可能是英雄惜英雄,他曾经夸过孙坚,也夸过曹操。
孙坚兵败而亡之时,董卓还为他饮了一杯酒,焚了一柱香,正因此,蔡邕才能于千里之外知道曹操近况,也能知道曹操之心依然不改,他依然还是那个心怀汉室的曹孟德,只是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纵情诗歌偏安于史书的蔡伯喈了。
蔡邕放了一把火,他在滚滚浓烟中端坐于堂室之内,手抚一尊墨色古琴,他指尖轻捻,于冲天之火中弹奏起了他那于烈火中救出的焦尾琴。
破门而入的董卓亲兵、在府中尖叫乱跑的家丁、洒在地上的泼水声,木料被烧开的炸裂声,均都成了这一曲的配乐。
蔡邕只觉得此时他指下所抡之音堪为他人生之巅峰。
痛快,当真痛快。
很久没有这般痛快过啦……只可惜此曲不得与小友分享,不过也无妨,了不起他先走上一步,等到了下头再奏给他们听。
也可惜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家中的酒却都被他扑撒到稻草之上,不过虽不可饮,却留酒香浓烈,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董卓听闻蔡邕放火的消息大发雷霆,此时正遇长安地动,攻击因他失德引发地动之人并不在少数,偏偏智囊蔡邕在此时点了一把火,就像是在应承那些人的胡言乱语。
因此,董卓直接将蔡邕投入了大狱,连罪名都不用找,蔡邕放火就是现成的罪名。
谁料蔡邕一入牢房便大病不起,纵然董卓之后遣了数名医匠,赏赐良药,蔡邕也在不久之后与世长辞。
蔡琰以女装随小兵出城,因着蔡邕府中一场大火并未被人注意,沿途她改换男儿装扮,同小兵一路东奔,终是安全抵达了东郡。
曹操亲自来迎,小兵对曹操一揖,沿途带着一女子独身新路的艰险尽数不提,只道一句“子龙不负主公所托。”
“好!”曹操倾身将之扶起,将人好一通夸,再看向蔡琰的眼神带着些唏嘘。
“昭姬,许久未见了。”
“曹公。”
蔡昭姬取出由蔡邕作序的《劝学》递给了曹操,她的目光平静,未缟素、未梳妆,双眸清润如水却似山岳般沉重。
曹操双手接过了这本书册,他打开便见到了友人的笔记,细细研读后长叹一声。
“操已知晓,昭姬还请放心,有操在,定不让人打扰你。”
蔡琰轻拜“昭姬,谢曹公。”
后来曹操为蔡琰准备了一处宅院,蔡琰一人在此边撰写汉史,边为父守孝,终生不曾再嫁。
自她手中所复原的古籍孤本不计其数,均被曹操刊印成册,并亲自作序。
夏安然并不曾见过这位东汉第一才女,蔡昭姬一到东郡便自封门户,专心着书。
夏安然于不久前便得到了任务完成的讯息,系统也有询问过他是否要离开世界,他拒绝了,他有想要做的事还没有完成。
系统便不曾再劝。
修整完毕的荀彧、郭嘉二人先后向曹操推荐了几个谋士,都是颍川出身的,一个是夏安然熟悉的戏志才,另一个就是他前几天还提过的钟繇。
这二人按照荀彧的话来说,都是王佐之才,他们的加入很快分担了几个谋士的工作,并且解放了最近连轴转加班的夏安然。
对于这个在荀彧、郭嘉休假后一人挺起内政的少年,戏志才和钟繇都有些好奇,双方见礼之后,荀彧为他们介绍。
“志才,元常这是景熙,景熙,这是志才同元常,均是此次投奔主公的英才。”
荀彧的介绍十分简单,身为谋主,他此意正是一碗水端平,并不打算给新加入的两个人多增额外定义,此态度多少也是在暗示夏安然他并不会因这二人与自己相熟,便给与更多偏爱。
但是他暗示的对象——此时正在天崩地裂之中。
盖因这二人方才是直接唤他的表字。
夏安然的睫毛颤了几颤,终究是忍住了把那句“说好的我是前辈要叫我夏公呢”给憋了下去,因为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才注意到一个重点,他叫荀彧郭嘉也都是直呼表字,并不因为他二人年长便带上尊称的。
东汉、西汉年间,人同人之间;特权阶级与平民之间,还没有建立起极其严重的等级界限。
这个时代民见官绝对不会下跪,多半是作揖即可,除非被判定为犯罪者,或是奴籍,古装剧里面动不动就下跪的情况是从清朝开始的,别的朝代还是比较讲究跪天地,跪君亲师的。
作深揖已经算是大礼了,在这样的朝代……官员和官员之间态度也比较随意,多半是称呼某某公或是某官衔,而像曹操的谋士们因为关系比较亲近,基本都是自己人,所以大家是直接称呼表字。
所以夏安然这明显是被郭嘉忽悠了!
更可怕的是,荀彧就看着郭嘉忽悠他!
这个黑暗的世道啊!
晚上,夏安然一边和曹纯说这事,一边搅拌着自己的酱缸,他的酱已经做了近一年了,虽然当中没少发生意外,也阵亡了几缸,留下来的没什么大问题的还有四缸。
正常的酱油制造周期约为一年,但是这剩下的四缸到如今已经快有一年半了,已经进入了最后的熟成阶段,酱缸一打开已经能够闻到属于酱油的咸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