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各一扇门,中间一道横亘写得极大,其下是一双手,落指极重,酒液溅出,那一点宛若要随字破开一片天。
其意已经极为明确。
荀彧轻笑,他微垂眼睑,看着桌上书本,随后站起身,步出刺史府,路过巡逻的兵士,出门拜字的百姓,来购买牙刷牙粉的商户,同守军打了一声招呼后,他踩上了城墙,远远看着麦田中留下的两个字,大汉永兴,是主公的愿望。‘’
他眼中闪过那一日主公定下此二字时坚定的眼神。
若当真要放出这头凶兽。
之后会发生的,不知是福是祸。
王与世家。
王与宦官。
世家与世家。
世家与宦官。
再想到民间所说的,天子与世家共治天下……
荀彧轻轻得叹了一口气,在此时,他想到的却是夏安然当年那一句,护黎民百姓,开万世太平。
这小孩,居然当真是一步步向着他的目标而行的。
幸好,他和自己的目标一致。
否则……
荀彧微微一笑,若夏安然在敌营之中,只怕自己会下令诛杀他吧。
夏安然并不知道因为第一本书的成功制成,引发了留下的两位谋士对此的探讨,他正带着两个少年绘图。
如今绘图的方式很粗,他虽想要引入标尺法,但是在只能用土法测量土地的时代,难度也不低,最后几人干脆将一张画纸画上了若干小格,以步为单位,曹昂虽然年幼,但他自由接受良好教育,若刻意控制,每一跨出的步子均能保证相同大小。
于是夏安然在测量好了曹昂一步的距离后,便将他当做了一步的标尺。另外的道具是一根草绳,草绳自然也是被测量好了长度,后来亮少年嫌弃这些用起来太麻烦,干脆就鼓捣出了一个独轮车一样的东西,轮子捆绑有绳子,在距离到了的地方做了一个大绳结,每到固定的距离,车子就会发出咯噔一下,可做提醒距离已到,接下来只需要变推为拉,就能重复使用。
如此计算长度便方便了不少也比测步更加精准,为绘图方便,夏安然还鼓捣出了角度尺。
制法也很简单,椭圆形的角度尺,只要分割出九十度,之后的等分即可,他们以每一个高点为定点,测量完步数,再测量二地的角度,录于纸上,如此便能以直线的形式,大致画出平面地形。
至于山高就简单了,勾股定律算法在如今已经出现,通过影子算高度是初中学习的知识,万幸夏安然没有忘记。
这一群并没有绘图经验的人,足足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走过了兖州的大部分主干道,顺便也摸清了兖州的盗匪聚集点。
原本他们还要继续下去,只是荀彧那边派来人找到了他们寻这三人回去,至于手上的活,这些日子以来跟着他们打下手的工人们便负责接收了,本来也不可能把整个州的地图都交给夏安然绘画,只需要他将这一绘图技术折腾出来就可以了。
荀彧对于没事先告诉夏安然这点振振有词,“吾以为景熙知道。”
他面色不改,眼睛却稍稍瞠大,一副有些吃惊的样子“景熙为栋梁之才,怎会让尔浪费时间于绘制舆图上?”
那为什么要我出去!还在我们研究出了些绘图小技巧后又把人叫回来!报复,这一定是报复!
一定是为了报复自己最近鼓捣出太多东西给荀彧加大了工作量!
夏安然控诉的眼光落到荀彧身上,主公明明说好我可以随便浪的!
荀彧眼神平稳入水,充满包容,就像看个不懂事的孩子:呵呵,没有哦,主公压根没说过这样的话,他是说以后会更加信!任!你!
二人眼神相对,荀彧对着他微微一笑,和刚刚二十岁的夏安然不同,今年荀彧已至而立之年。
他这一笑,属于成熟男人的气场便散发了开,自信、温柔、包容,安抚的意味十足,夏安然抽了抽嘴角,忍不住捂脸。
妈妈啊,我,我好像也要被这个看脸的时代同化了!
看着这张脸,就没有办法再生气下去了QWQ
亦在此时,曹操大笑的声音从外传入了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就见曹操面上笑意大盛,他背后跟着的是几个大将,当然还有晒黑了好几个度的曹昂。
对于回来后看到儿子变成小黑炭,曹操作为亲爹一点意见都没有,相反十分欣慰。
又听到曹昂在随夏安然绘图之时还顺便带人挑了几个贼窝,为民除害了一把,曹操更是欢喜无限,他连连赞好。
作为一个父亲,曹操无疑是极其合格的,之前夏安然便觉得曹操看着他们这些谋士的时候就颇有慈父的意味,后来看他对待儿子的态度这种感觉就更深了。
在东郡时候,闲着没事,曹操就会换上常服带着几个儿子、兄弟大摇大摆得走在路上到各个臣子家中串门,曹纯当时爬墙的那次,就是撞上了曹操来他家串门。
后来知道他们两人房子里头还有个梯子,曹操有时候来曹纯家里的时候就会让小儿子去墙头下面吼上一嗓子,小短腿三头身的曹丕年纪虽小,但是中气十足,他在那边喊一声不一会儿夏安然就会蹬蹬蹬爬上墙头,然后翻身跳下来,一起来蹭个饭。
当然他蹭饭的时候通常也不会忘了带上几个小菜,主臣之间极为和乐融融。
所以后来曹昂曹丕兄弟对于曹纯和夏安然绑定的概念,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以至于他们一直就没看出端倪来,咳。
未来的事先不提,此时曹操正夸奖他的长子,尤其在看到他们三人回来之后靠着记忆力绘画出的一个比较简略的地图的时候,更是细细端详后,为这三个小儿拍案叫绝。
有了横向比例尺,夏安然还画了个纵向比例尺表示地形坡度,多亏亮少年的记忆力,让三人在回到昌邑之后还能靠着记录下的资料将地图复原出来,为此他们整整熬了一个通宵。
曹操看着儿子和心爱的谋士眼圈下的青黑,没有点破几个小孩的自尊心,反倒是赏了不少此次沿途“劫富济贫”“为民除害”所得到的好东西。
然后他就拿起了荀彧递来的一叠书册。
已经装订好了的,出自蔡邕的《劝学》他缓缓展开书页,里头的每个字,都是他忘年交的字迹。
之前的这本劝学是用的曹操的字迹,只是后来蔡邕让菜昭姬另外带来了一本字迹簇新的竹简,正是他在接到曹操讯息后重新誊写的一篇文。
蔡邕在书写这篇文之时,心绪不平,他所写下的字迹,竟是在其年长后少有的锋锐姿态,他本就是书法大家,此篇《劝学》可谓集他书法生涯毕生之大成,他习得练得的一干字体在此篇中汇于一体,每个字都如潜龙在渊,就等待那一道云雨便就能越出纸面的模样、
曹操寻思再三,还是命人重刻雕版,全数用了蔡邕的字迹。
如此文墨,若无人得见,实在可惜。
虽此举使得成本大增,但是雕版的学徒们却极为欢喜,他们甚至以恐自己掌握不了此字的神韵叫来了老师傅,老师傅亦是见猎心起,他们本就是金石雕刻的行家,如今做木板雕刻只稍稍适应了着手力度,便上了手。
因此,这本书刊印的质量极佳,若非仔细勘察,以及上头的墨香与墨汁的味道稍有不同,就连曹操都要被骗了去还以为是蔡邕真迹。
他放下了书,颇有些感慨得说道“伯喈先前便同我说,他老了想要建一书院,盼望着一日能够桃李满园。”他捏了捏书卷,面上一片憾色,“如今,操只愿不负伯喈之托。”
众人纷纷出言安抚,直至片刻后,大家才转入下一个话题,曹军又要搬家了。
曹操这次拿到了官方的官衔,正是豫州刺史,论理他应该要搬去老家谯县,也是豫州的都郡,此次他回程时候绕路去了豫州,与现任豫州刺史做交接,后者自然并不愿意让位,奈何曹操官印授书聚全,加上他本也是豫州豪族,也可能有别的考量,二者并未生出什么纠纷,此人便退让了。
他退让,可不代表袁术退让。
正和荆州刘表杠着的袁术仅是无暇东顾罢了,等到他和刘表暂时握手言和,怕是就要来对付曹操。
同时,手握豫州兖州的曹操只怕也要得到东边徐州的针对了。
“主公,且先请老先生来兖州吧。”夏安然在众人一片思考怎么稳兖取豫之中插言道。
顿时,诸人齐齐变色,尤以曹操为甚,他浓眉紧锁,看着夏安然,这个一贯对他温和的曹孟德此时控制不住了满身的煞气冲向了备受他宠爱的小谋士,后者眼帘下垂,并未看他,只是轻轻道“主公,老先生资产颇丰,又是主公的父亲,主公乃孝廉出生。”
他眼睫一眨“若是有人要挑动主公同徐州陶谦的关系……怕是会对老先生下手。”
他的猜测是对的。
曹操瞬间就想到了这一点,他猛地起了身,于室内烦躁走动。
确实,一人执二州的曹操此时已经可以说跻身为一大军阀势力的前列,关键是他名正言顺,只要小皇帝别再派个官员来做兖州刺史,他就是合法的二州刺史,兼东郡太守。
这就是最遭人嫉恨的一点,他合法啊!
哪怕曹操的小伙伴袁绍、张邈只怕心中现在都要酸呼呼的呢,更不用说敌人袁术了,而这样的情况,只要他老老实实的,就没有人会去动他,皇帝刚刚赐下刺史,你们就去攻打他,这就有些太不讲究了。
但是他如果去攻打别人呢?
曹刺史刚得一地,自然要忙着治理本地,短时间内绝不会掀起战事。
那……孝廉出生的曹刺史,他的父亲和亲族若被人杀了呢?
老家宗族都在他自己的底盘,当地的豪族自然不会想不开去动他们,自己的底盘那叫缴贼。可是曹嵩在徐州啊,还在陶谦所治的徐州。
徐州现在又与兖州接壤,其中就很有些文章可以做了。
若非夏安然提起,不久后曹操也定然会想起这个问题,只是到时再去接只怕要被人抢先一步。
当下曹操不再多想,立刻点了曹纯,令他带麾下虎豹营两千精锐带着他的手书去接曹嵩,倘若他爹不肯走,就将这事告诉他爹,曹嵩惜命,若知道自己成了肥肉一块,应当不会犹豫。
若是还要犹豫,那就绑也要将人绑回。
他刚从豫州回来,豫州那边的人应当没有他反应这般快。只是如今这局面却极难解,若是他父安然无恙尚好,若真是……真是……
若真有人敢伤他父!想到这里,曹操目露凶光,他一手捏住桌上佩剑,指节用力极重,青筋爆出。
“主公,不妨先派人同陶公先说此事。”荀彧见状便谏言道“陶公怕是也不想有这一战,若他先得了消息,应当也会派人保护老先生。”
“文若所言有理。”曹操当即研墨铺纸,他快笔写下一封短信,并无寒暄之意,反倒平铺直叙,用印封函后,他对派何人去却心中闪出一丝犹豫。
他目中扫过帐中诸人,曹纯已经派出,将领便不可再出,若是寻常兵士,去送信又有些不庄重了,他眉头紧锁。
就在此时,他的长子忽然越众而出,于他面前一抱拳“父亲,儿愿往。”
他的儿子昨日熬了一夜,神色有些疲惫,只是此时站在他的面前,身形高大,看着他的眼神坚定清明,曹操心中思绪翻飞,他猛一击案“好!是操的好孩儿!”
曹操步下榻,走到请缨的长子面前,将人扶正,细细打量着儿子已经张开的面容,他发出一阵爽朗笑声,将他所写信函按到曹昂手中,随后一挥手“吾儿,骑上父的绝影。”
他制止了想要来劝的谋士们,满脸的骄傲“操的孩儿,就当如大丈夫,顶天,离地。不惧险,不畏难。”
“曹昂,吾儿,父信你,去罢。”
曹昂领命,对曹操跪下一拜,拿着这封可能注定曹军未来的信函骑上曹操的绝影,便孤身一人奔赴徐州。
夏安然有些担忧得看了眼曹昂的背影,他用力闭了闭眼睛,他的脑中正在急速飞转,现在曹军陷入了一个危险的境地。
背面隔着黄河是袁绍的底盘,不过现在是雨季,袁绍还忙着对付公孙瓒,暂时不会南下,东边是陶谦,西边是袁术,南边还未收复的豫州。
夏安然此时还不知道豫州是曹操要来的,如果知道的话只怕要当场跳脚,大佬,大佬咱们慢慢走啊!你已经提前完成很多任务啦!我们慢慢走不要急,你还有好几十年能活呢!!
幸好他不知道,也没发现这是个主公比他更浪的世界。
曹操缓缓收回随着长子远去的目光,他揉了揉眉心,然后轻咳一声,缓了缓自己的情绪,为诸人介绍了新人“此为公达,颍川人士,是操此次西行途中所遇,大才也。“
公达?
夏安然稍稍一怔,啊!荀攸荀公达啊!曹操居然去了一次长安就把人拐回来了吗?
他一扭头就看到上位的荀彧看着他大侄子笑得格外的慈爱,荀攸向众人见礼后坐到了钟繇下首,曹营的排座是按照加入顺序的,所以哪怕夏安然比荀攸年纪小也坐在了他的上首,荀攸落座时候,就看到前头的年轻人看着他笑得很灿烂,再看看身边熟悉的钟繇和戏志才,他一颗稍稍忐忑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曹操给大家介绍了荀攸,原来荀攸之前因为密谋刺杀董卓,事未成消息便泄露,被董卓下了狱,幸而在还没被董卓治罪之时,董卓被诛杀,他们这些人自然也被放了出来。
荀攸本是从洛阳被带到长安的一批官员之一,此次他见到了长安诸官的种种丑态,若非当时他想着刺杀董卓,不然早就辞官返乡了。
这次被放出来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虽然也有长安官员来劝他重入朝,被他一一拒绝,收拾了细软想要回到颍川,这时却听到了来拜别的友人对他说了朝中曹操力荐东归洛阳。
只是遗憾,并无人愿意听从。
短视,短视啊!
荀攸与其友人纷纷哀叹,之后又听了曹操受封豫州刺史,掌管豫州,如此,荀攸便忍不住起了投效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