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本册子是一个外来的游客书写,他是在鱼汛最丰的夏季来的,吃遍了松江几乎每一个食铺,此人文笔上佳,对菜肴的形容极其到位,间或还带着点店铺的历史故事和老板的小秘密,以及食材的特殊烹饪方式秘密食单之类的。
就是行文之间总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可以看得出这人于美食之道颇有了解,顺着这张食单,白玉堂入了不少他以往绝对不会进去的小店。
滋味确实不错,尤其其中店家的招牌菜,没少让他有惊喜之感。
尤其是酒。
以长江流经裹挟的泥沙冲击形成的冲积平原土壤松软肥沃。
此处靠海,海水蒸腾的水汽滋润土地,丰富的渔产及其富余产品常备被做成肥料埋入土下,空旷无山的环境能够引日光滋润每一刻稻谷。
在这样的环境下灌溉生长出的稻谷饱满,口齿留香,以此米为原材料,又引来松江清冽的泉水作为酿酒用水,在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影响下四季分明,雨热同季带来了最利于微生物繁殖的环境。
正是这一系列有如天赐的曼妙气候孕育了在后世的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崇明老白干。
当然在此时它还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如凝脂一般的白色浓稠浆液,酒香扑鼻,辛辣味淡到几乎没有,以甜为主的米酒也已成为了此地特产。
白玉堂喝到的米酒是在阳春三月之时所酿,窖藏将近八个月,正是开坛的最好时候。
农历三月,南方沿海气候独有的倒春寒情况使得每一年酿出的酒质量都不可控。
但是,酿酒最美妙的一点就是质量的不可控,原材料、气候、乃至于就是那么一场雨不同,都会使得这一年出酒的质量不同。
所以在后世收藏酒讲究农庄和年份,只有天时地利都放到了一起,才会使得这一年的酒成为独树一帜的存在。
恰巧,去年一年风雨皆顺,日照充足,使得稻谷的灌浆顺利,淀粉含量高。高淀粉促进了发酵,而今年四月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年,才酝酿出了绝佳的“四月白”
杯中酒水米香扑鼻,味道有些像醪糟,但是滋味更加清冽,旋转杯身,酒液浓稠可挂壁,饮之,入口微甜,随后是恰到好处的酸味,酸甜交加很是清口。
只是若是以为这是女郎间的饮料而轻忽之那便错了,只需片刻后劲一返便可让人看见南方特有的钢骨。
白玉堂给予好评的是一家小酒肆,此人妻族家中为本地酒庄,有官方酿酒权,于是这汉子便借了这份便利,让妻舅家给自己这家店"特供"了一些酒,他的比例特殊,又引入了梨花香气,一盏梨花酿只请知己,不售客人。
但是自打这位【卿卿子和】进行推荐了之后,这家店便被慕名而来的酒虫们缠上了,偏要和这店家做个知己。
店家也是饱受骚扰,只是确实引来了大量的客流,他也只能苦中作乐,酒酒是绝对不拿出来的。
"今年的已经饮完,只能等明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这个着者是谁嘿呀我也不知道啊!"
白玉堂满心好奇,只是他到的时候店家已经多少有些毛躁,但凡同他说一个酒字都要炸毛的程度。
如此他自然不好讨酒,但是机灵的白三少直接跑去了店家的妻舅铺中,点名要同这梨花娘同一批的酒。
一尝味道确实很好,起码这就证明了这批酒的质量定是极佳。
登时眼珠子一转,使了点小手段,最后成功饮到了这一盏梨花酿。至于其中手段?不可说不可说。
也正是从这位店家口中,白玉堂摸到了夏安然的踪迹。
据这店家回忆,唯一有可能着此游记的人,也姓夏。
在松江一处同时出现两个夏姓、行文类似之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没有。
白玉堂捏着写着那人全名的字条,打听之后便知晓这人往汴京去了。
事已至今,他如何还能不知晓其中玄机
如今北上的航道已停,若要去汴京自然只有骑马去,但是白玉堂算算时间,这时候自家大哥应该都要到家了。
于是他便打算先行回家,大哥就是汴京回来的,或许还能有些此人的信息。
谁知等他风尘仆仆返家,见着的就是这夏姓郎君在家里头等着他。
这可不是白跑一趟
白玉堂双眼微眯,且不知是为何,他见着此人,边觉得那笑眯眯的模样有几分不顺眼,总觉得此人对着他笑得可虚伪!
夏安然可不知道第一次见面,白玉堂便对他的好感度成迷。
他只是笑嘻嘻打量了白三少几眼,在他眼里看到的清俊少年郎就约等于白花花的任务积分呀!
除此之外,白玉堂是那种很容易让人起好感的类型。
他年少恣意,锦衣焕然,模样是带着侵略性的英俊,年纪尚小,却让人有见到卧龙凤雏之感。
夏安然是个爱才之人,几乎是在二人双目相对的一瞬,他就起了爱怜之心。
至于白玉堂若有若无的敌意…实不相瞒,在非常清楚他在介意什么的夏安然看来,那就和房中的小奶豹没什么区别。
白玉堂此人爱憎分明,又有七分侠气,三分正义,只要没有触及他的逆鳞,实则他待人还是极其温和的,尤其是不会武之人。
哪来的自信当然是因为这是白锦羲的弟弟啦!
他完全相信白锦羲的教育能力。
众人纷纷落座取筷,此次白玉堂便带了自松江购入的崇明米酒,正好可以佐餐。
当着有人的面白大哥和白二哥对于弟弟离家出走的行为轻轻放过,至于客人离开后如何……尚未可知。
一桌六人,因为害怕饭菜冷却失了味道,众人便不再多做寒暄,这六人中,对于桌上菜肴有信心的之后夏安然一人,可能在加上白家的两位兄长,白玉堂刚看到菜肴中浮浮沉沉的火腿片面上就是一变,只他一路归程着急行进,多以干粮对付,此时也确实饿了。
而且兄长们都在,也没他说话的功夫,他沉默着举筷挑了最不容易出错的冬瓜吃入口中,凝眉咀嚼,只片刻眉头间便松了开来。
冬瓜是一种百搭的食材,但是这种百搭的食材却因为其吸味特性更为挑战烹饪。
在看到和冬瓜盛放在同一碟子中的火腿之时,白三少内心是拒绝的。
他和花满楼、陆小凤的想法一样。
此时并非猪肉的缺乏季节,为何要吃腌制品?
但是他视线扫了一圈桌上,他大哥和二哥几乎毫不犹豫便下了筷子,这让白玉堂多了些信心,他将冬瓜塞入了口中。
入口软糯,但也不缺乏冬瓜特有的牵连感。
随着舌尖触及到冬瓜上裹挟的汁液的一瞬间,他瞪大了眼。
鲜美。
这一种鲜美不同于鱼类的鲜甜,亦不同于羊肉醇厚的感觉,这种鲜味带着一种繁复的层次感,伴随着咀嚼,一点一点被他的味蕾所捕捉到。
那是肉类所特有的味道。
但是猪肉……或者说,火腿,有那么香吗?
白玉堂瞪大了眼,和他有类似反应的是吃了一口蜜汁火方的陆小凤了。
火方甜蜜中带着肉类的敦实口感,本因为脱水转为硬块的坚硬纤维被蜜水和汤汁重新软化,使得每一根纤维中都被带上了浓重的食材原味。
火腿本身的原味极咸,但是因为使用的料理手法使得咸味中加入了甜味,甜是一种最简单的化咸的方法,甜咸交加,只要配比得当便可得出由人又特殊的鲜味。
而同时,火腿中除不尽的咸又能淡化甜味带来的腻感,可谓相辅相成,互补使得滋味更美。
这道菜震惊到的不仅仅是陆小凤,就连白锦堂和白锦羲二兄弟也极为吃惊。
他们知道夏安然有了法子去除火腿的肉腥,但是蜜汁火方这种耗费功夫的大菜,在试菜只是他是没有做过的。
作为试吃员的白家两位大哥自然也没有吃过,毫无心理准备,可以说今次的这道蜜汁火方达到了夏安然之前试菜的巅峰。
只是遗憾的是,因为吃饭前的些许耽搁,使得这菜稍稍冷却,后为了保证口感复又加热,味道应当是有所影响。
即便如此,滋味却依然极佳,一改几人心中火腿的传统怪味印象。众人再齐齐看向了味觉灵敏,又吃过不少富贵大菜的花满楼。
后者轻轻放下筷箸笑着“看”向了夏安然“我只可惜,夏弟应当是此生不为厨。”
言下之意是,如果夏安然做厨师的话,他一定是要来聘请的。
在宋代,厨师为男子就和现代一样是极其正常的事,尤其是古代厨具沉重,女子轻易举不动。但是到了宋中期,厨娘作为一种奢侈的存在开始在大宋美食圈刮起旋风。
只因为稀少,故而珍贵。
但是此时此刻君子下厨依然是极其正常甚至相当风雅的事,尤其是友人之间,下厨做上几道菜邀请朋友共进一餐,是士大夫们的寻常交际手段……当然,前提是下厨之人得当真有自知之明!
比起两到火腿大菜先声夺人,两道海货倒是寻常发挥,毕竟这三位都是刚自江海湖边而来,海鲜湖鲜到底还是吃的新鲜,但是也得到了两人对于其料理方式取长补短的夸奖。
令人意外的是,椒盐排条倒是得到了几个男人的一致好评。
他们和白家两位大哥一样,对此的评价都是——下酒最佳。
几个大男人吃这些菜自然不够,白家的厨匠们及时发挥加了两道羹煮,能做白家的厨匠,还要伺候好极其挑嘴的白玉堂,白家的厨匠本身功夫也不低,在学习了金华火腿的各种去腥方法后,他们便试探着在羹汤内加入了火腿丝提鲜。
事实上在灶间做完了这一宴的菜肴后厨匠们本身也在试菜,正因此,才能在主家们突如其来的加菜要求下端上一道不失面子的大菜。
炖在汤中的火腿丝因为面积较小,和水的接触面更广,其中的油脂极其发酵物质全数融进了汤里,合着菌菇、猪骨、豆腐、芥菜熬出的羹汤,看着清淡,却极其的鲜香。
完美的化解了最后食用的油炸食品的油腻感。
“当真是刮目相看”陆小凤如此评价,他啜饮了一口茶水漱口,以茶杯朝着夏安然举了举“夏弟可一定要长命百岁,为兄还真想吃这一宴吃到老死呢。”
夏安然并不知他此话意有所指,只是笑着道“这有何难,等等我便将如何烹制火腿的法子写下来,陆兄交由厨匠让其实验即可。”
“厨匠们均都技艺高深,若是有心钻研此物,定能做的比我更加美味。”
见他并未听出话外之音,陆小凤也就点到即止,接下来二人玩笑般得说了有关采购火腿的事,又浅浅提了几句关于猪肉的吃法,刚从松江回来的白玉堂更是拿出了从松江带回的美食点评食谱与诸人分享,引得陆小凤连连道明年定要去松江一吃。
而见到这一册食谱夏安然漂移开的眼神也让白玉堂肯定了他的身份。
这一次接风宴吃的众人都极其满足,直至月上中天才散。
在夏安然看来,可能是白三少酒足饭饱的缘故,在第二日二人再见面之时,白玉堂看见到他的态度,已经转为温和,再不见初见时的几分敌意。
甚至他还参与了一大清早带着小动物的热身活动。
大早上的夏安然就被家里小动物吱吱哇哇的声音吵醒,等他推门一看,就见白玉堂正被三狗二猫一鸟夹攻。
主攻是细犬妈妈,辅攻是多多鹦和一只黄色皮毛的大猫,另外三只幼崽起扰乱战局的作用。
白玉堂此时一身武生打扮,在犬猫攻击中躲闪,时不时还要躲开空袭。
期间,三只在地上流窜的小崽子就像是不定时的炸弹一般,它们行动恣意,毫无规律亦无顾忌,这些自出生至今都未曾受过伤害的幼崽行事可谓百无禁忌,带着一种天真的自信。
和小奶狗胡乱奔跑不同,小奶豹的攻击欲望比它们强上许多,它弹跳力强,所以时不时想要跳上白玉堂的背部,它虽然年幼,但是也知道正确的狩猎方式就应当是跳上猎物的背部将它扑倒,然后咬住猎物的咽喉。
只是对于它目的性太强的攻击手段,白玉堂每隔几步便交换一个身位,使得小奶豹无从扑起,…直至最后生气的小奶豹嗷呜嗷呜得直接挂到了他的裤子上。
这一政策很快让白玉堂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来提住因重力而想要下落的裤腰带。
也算是完美得达成了骚扰战术。
它这一意外之举,让白玉堂本是轻松的频率一顿,脚步顿时就乱了。
这一乱就换来了一直旁观的大黄猫的扑脸举动。
这只黄猫毛发茂盛,猛然一扑完美得遮挡了白玉堂的视线,只是不知为何白玉堂并未将这猫扯下,反倒是身上挂着两个猫科类靠着听觉来躲闪狗崽和鹦鹉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