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地再问下去也是无用功,便道:“罢了。你不说,谁也勉强不了。只是你记住,你视九公子为亲友,他却不这样认为。”
张良蓦然抬头,“为什么?祖父你怎么知道?”
“方才,可见他为你求情了么?”
张良回忆,“有的。”
张开地叹气,“是说了两句,不过......之后也走了,不是吗?”
张良低头,没有再说什么。
“若真心待你为亲友,他岂会一走了之?子房,你是这一辈里最聪颖的,祖父不用多言,你自己应当明白。”
张良的眼眸发颤,仓皇把头埋得更低,良久之后,“......是。”
张开地语重心长地说教了他一番,末了也没有打他,只是挥挥衣袖,让他去祠堂跪一晚。
祠堂供奉着张家列祖的牌位,往常只有打扫的下人进出,光线暗,人气少。小孩子犯了错误,经常到这里来思过。张良来的次数,两只手已经数不清了。
“食不言,寝不语。席不正,人不坐。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面圣者,不可扰,患难者,不可弃......”
月光从大敞的房门照进来,铺了一地。张良孤零零对着十几个牌位,一字一句背诵祖训。他腰杆挺得直,似在偏执着什么。
老管家陈容怕小孩子累着病着,中途偷偷进来送水,被张良回绝。
“小公子,您好歹喝点儿水,小人瞧着心疼!”
张良常有的浅笑已经不知所踪,“陈叔,你回去吧。祖父罚人向来不许吃喝,子房不能以己乱律。”
陈容劝道:“老爷早就睡下了,根本不知道小人给您送水,您何苦为难自己?”
张良仍是摇头,“不为难,子房不渴。”
陈容的眉头皱到一处,怅然一叹:“你说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陈叔知道你难过,可难过也要有个度是不是?今日老爷的话是重了些,不过也句句在理。你还小,以后慢慢想,总会想透。只是不要全堆在心里,包袱这么重,困进去容易,走出来可就难了!”
张良直直挺着脊背,声音却丝毫没有底气,“多谢陈叔。”
陈容见他仍是固执不肯多说一句,便把茶壶和陶瓷杯放在地上,又语重心长劝说了几句,摇着头退了出去。
月光温柔,在地上投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张开地今日罚得很轻,过了子时便可以回去。只是张良却觉得,这比抽他一百次戒尺,罚跪三天三夜,都要难受。莫名其妙的情绪全堵在心口,只有不断背诵祖训,才感觉要疏散一些。
“食不言,寝不语。席不正,人不坐......”
月光悄然流走,在地上铺了一层惨白。
张良仍一丝不苟地背,不久后,耳后又传来脚步声。
他便住口停下,“陈叔,我不渴。”
语气稍加埋怨,透露了几分坏心情。
韩非苦恼地抓头,“子房,我有那么老吗?”
张良一顿,愕然回首,“韩兄?!”
韩非裹了一身夜行衣,颇有侠者风姿,摘下蒙面的黑布,“还叫我韩兄?没被相国大人罚够啊?”
张良左右看了看,后理直气壮,“祖父不在。”
韩非打招呼的笑容淡去,走近那巴掌大的人。把手伸进他的胳肢窝将人架起来,让他坐在几步远的垫子上。
“韩兄!子房还在思过!”张良惊了,两条腿下意识在半空一蹬。祖父令行如山,受罚的时候跪是跪,站是站,没有到时辰,打雷也不能动。
“我知道。不过你也说,相国大人现在不在,对不对?”韩非卷起他的裤腿,露出发红的膝盖,心里泛疼,“明日肯定紫了,跪多久了?”
张良的食指不断摩擦坐垫的粗糙布料,“不清楚......从太阳西斜到现在,应该不超过三个时辰。”
韩非席地而坐,把张良的腿横到自己腿上,从怀里掏出药酒,倒了一些在手心,搓热之后,揉上发红的膝盖,“没超,但也差不多了。”
手心附上去那一刻,张良因痛颤了颤。
韩非柔声道:“我轻点儿。”
张良握住他的手腕,劝阻道:“韩兄是千金之躯,子房只是平头布衣,这样不可以!”
“为何不可以?”
“张家祖训有云:千尊者,不——”
“——打住。”韩非斩钉截铁,“张家祖训你背这么熟,那我问你,有没有说要听兄长命令的?”
张良垂眸,“......有。”
韩非得寸进尺,又问:“你叫我韩兄,是否当我是兄长?”
“......是。”
韩非得出结论:“那就听话。”
张良没有再反驳。
少顷,祠堂里散着淡淡的药酒味。
韩非一面揉着张良的膝盖,一面道:“我还以为经此一事,子房便要与我疏远了。今晚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张良浅笑,“韩兄聪慧,却猜错子房了。”
“是啊是啊。”韩非抬眸,怔怔看他,“天下那么大,唯独只有你,让我猜不透。”
张良的食指仍旧摩擦坐垫上的布料,措辞了半晌,又道:“其实......若韩兄今晚不来,子房便不会再叫你韩兄了......”
韩非估摸着差不多了,便仔细把裤腿放下,“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张良颔首,“祖父提醒子房谨慎是对的。但子房相信,韩兄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韩非揉了揉他的脑袋,想说什么,又堪堪止住,只是笑。
月光成了银白色,仿佛天山盛开的雪莲。
远处,管家同张开地正眺望这一幕。管家琢磨道:“老爷,要不要小人去把九公子......请出来?”
张开地站在暗处,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不用,随他去。”
那之后,张开地对非良两人的结交,便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作者有话要说:
庭下梨花落,为卿绾青丝。
第7章 韩宫不畏王孙权
张良虽然兄弟姐妹众多,但同父同母的,却一个也没有。这也能解释为何除了若离,他在相府没什么玩得开的伙伴。韩非比他幸运,有个胞妹,名为“红莲”。
红莲是韩非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在宫里生得娇贵,有些刁蛮性子。
韩非自小便宠溺她,坏毛病一大堆。都说长兄如父,韩非想了想,要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不是被累死就是气死。所以,还是不成亲比较好。
“哥哥说的那个很懂礼数,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就是你吗?”初次见面,红莲有模有样地拿出公主的气场,端着脸凑近张良。
张良被逼得往后一步,“回公主殿下,应该......是吧。”
他不了解红莲,怎么知道人家懂不懂礼数?所以是——“应该”。
红莲哼了一声,收回脸色埋怨道:“哥哥这个家伙,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随后看向张良,“你叫什么?”
张良拱手,客套道:“在下姓张,名良,字子房。”
红莲皱眉,嫌弃道:“你的名字好复杂。”
张良暗道冤枉,他的名和姓都是单字,哪里复杂了?
没等他想明白,红莲下一句就接上来了:“不如我就叫你小良子吧!”
张良头疼,听说王室的公主既端庄又典雅,眼前这位,却有几分江湖侠客的豪爽。估计在深宫里生活,免不了会惹些麻烦。
这样想,张良有点心疼韩非了。与红莲朝夕相处已经很费神,就不要再让他为难了。于是顺着红莲,拱手道:“都行,殿下请便。”
红莲摸着下巴琢磨,“哎呀不对,要是你比我大的话,我叫你小良子,哥哥肯定会说我的!你几岁了?”
“子房今年六岁。”
“啊呀我也是!”红莲感到很危险,“你几月的?”
“回殿下。二月,万物迎春的时节。”
红莲叉腰,身体前倾逼近张良,“二月的哪一天?”
张良觉得对方很有把他拆掉的气势,便据实道:“初,初一。”
红莲气急败坏地跺脚,想了想,佯装淡定,道:“我那什么,是正月出生的,比你大,叫你小良子没问题了!”
张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胆怯提醒:“那个......殿下,韩兄说您是二月初二生的。”
谎言被拆穿的感觉很不好,红莲恼羞成怒,仰天大骂:“哥哥这个坏蛋——”
“阿嚏!”正给两人买酥糖的韩非扎扎实实打了个喷嚏,抬头望望天,拢紧衣衫,“啊,又要变冷了吗?”
红莲寝殿的小花园里有只秋千,是韩非最近给他扎的。本来扎这东西得有韩王的特许,但文美人去世之后,韩王基本不过问两兄妹,便也随他们去了。
红莲玩心重,每日要在上面荡两个时辰才肯下来。
“小良子!再高一点儿!”
她与张良第一次见面,得拿出公主的气势,于是十分傲娇地让张良推她玩秋千。
“哦,好!”
张良力气小,红莲往后退的时候又有惯性,他得拿出两倍的力气才能再往上推。一张脸都挤成了小包子,红莲也没上去多少。
但是小公主嘴上嫌弃,心里却十分高兴,“小良子,你的力气太小了,需要每天锻炼。本公主就姑且帮你的忙,每天来推我荡秋千吧!”
张良呼呼用劲,“祖父——不会——让子房——每日——都出来——”
红莲嘟嘴,两条腿在秋千上荡啊荡,“那我去找你好了,你家里有秋千吗?”
张良仍旧呼呼用劲,“没有——”
红莲讶异,“为什么?你们家比王宫还不好玩。”
张良没有多做解释,他周身的气力都用在推红莲上,半分多余的也没有了。
虽然累,但也开心。他直觉着红莲虽有小脾气,但不是盛气凌人地刁难他,比起家里那十几个兄长,要好太多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红莲殿下和韩兄都很好相处。
张良想着想着,嘴角不自知地上扬。直到几个不速之客,闯进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