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地老了,再加上朝中总被姬无夜一行人压着,心中难免急迫。让张良结交太子,也是暂谋安宁的权宜之计。凭韩非的才智,猜到这一层很正常,张良也不再问“你怎么知道”的愚蠢话了。
太子难成大器,张开地清楚,张良也清楚。但张良走出这一步,绝不是张开地单方面的逼迫。
“其实,子房也想出来走走,好男儿或持三尺剑走遍天下,或凭文韬武略侍奉庙堂。总闷在家里,也不怎么像话。”
韩非眉梢一挑,道:“要我家里有个像子房这样的人,铁定天天养在家里,出去被不该觊觎的人觊觎了,那多不好。”
这个“不该觊觎的人”,当然指的是太子。
张良微赧,低声道:“韩兄放心,与太子殿下交会,也只有这一回了。”
韩非心口一松,“这还差不多。”眼神流连到张良发间,神色一黯,问道:
“怎么不戴我那支簪子?”
张良怕他生气,遂十分认真地解释:“我怕弄丢,一直收在家里。”
韩非被他奇怪的想法逗乐了,“买来就是给你戴的,你不戴,我买了有什么用?”
张良想想也对,便纤和笑道:“是,明日便戴上。”
韩非望了他的眼眸,离别了十年的情绪蓦然浓烈,想把人揉进怀里,又怕把人家吓跑。矛盾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手朝那人伸去,喃喃唤道:
“子房......”手离肩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啊——————”
不远处的一声尖叫,把韩非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击溃。
这个声音张良很熟悉,“是若离!”
也没管看不看得见,急忙朝若离的方向跑去,只见原本在巷口的人惨兮兮地抱在一棵树上,嚎啕大哭:
“啊啊啊——公子——有老鼠——————”
韩非:“......”
张良一面说没看见老鼠,一面把人哄下来,终于安静之后,陡然想起韩非方才叫了自己,便回头问:“对了,韩兄,你方才唤我何事?”
韩非已经打消了之前的念头,只面容狰狞地瞪着若离,“没事......”
若离被这眼神吓得一蹦,赶紧缩了缩脖子——这个九公子非,太可怕了!
当晚回府,张良没能静下来,在浴桶里泡了足足半个时辰,没有疲软也没有发困,反而越发的精神。
这是他经历的第一次重逢。在此之前,不论是他父亲,韩非,还是西门厌,亲人,兄长,亦或是爱人,都是一去不回,音讯杳无。
大抵是梨花膏吃得多了,天上的哪个神仙也恰好爱吃,便给他安排了一桩重逢。
把头也沉进水里,青丝在热汤里飘扬,一根一根的,像蚕丝一般。耳边回响着那句“子房,唤一声韩兄听听”,唇角便不自知地上扬。跟往日的客套笑容不同,这是真心实意的。
久别后的再遇,委实让人满足!
一直没有睡意,索性翻了卷书看。时间悄悄流过,待他终于有了困意,已经快要破晓。
怕一觉睡过头,又要领家法,便索性不睡,张良想着,伸了个懒腰,又翻开一卷书。
辰时,张开地上朝回来,就看到某人趴在桌案上小憩。张家规矩严,身为一家之主,张开地当即便要发火,不过被身旁之人及时劝了下来。
“看来子房是太累了,相国大人不必打搅他,我明日再来拜访吧。”
说话的是韩成,韩国四公子。也是在王室一干酒囊饭袋中,极少数有谋略又有手段的。其惜才如命,四处笼络能人异士,府上的门客已达三十。他虽膝下无子,但收有一义子“千承”,百步穿杨,弓上的利箭从没有射偏过。
前几日的废储风波闹得厉害,韩王最后选择保太子委实出乎他的意料。用脚趾头想也清楚,这样全身而退的计谋绝非出自太子那窝囊废。几经询问,才知道原来是相国家的小孙张良。
张开地难堪拱手,“四殿下莅临鄙府,犬孙失礼至此,老夫羞愧!”
韩成抬手,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而后亲自关了房门,与张开地一同退至别院。大方笑道:“子房日夜苦读,才能有这番过人的智慧。相国有此后人,应当欣慰才是。”
张开地微微弯腰,道:“四殿下度量宽宏,老臣钦佩。”
韩成挑明来意,“相国大人太客气了,韩成今日只是来募贤的,没有其他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下雪,好冷好冷好冷好冷,躲在被窝里不能码字T^T罢工罢工罢工
第28章 轩辕剑(一)
韩成挑明来意,“相国大人太客气了,韩成今日只是来募贤的,没有其他意思。”
张开地看明白他的目的,沉默了半晌,半推拒道:“四殿下府上的贤士数不胜数,犬孙跟他们相比,无疑是谷糠之于精米,难促大事。”
“相国大人谦逊,家风定当严明,由此得知,令孙也当是谦逊贤良之人。”韩成毕竟出生在王室,这样浅显的话中话还是能看出来的,于是也说得更加直白,“不瞒大人说,子房是一块绝世美玉,我想,若见识过他才华的人,都会想与他结交,我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要是不愿意屈尊,我也不会强求。”
言外之意,若人家想来,你这祖父也阻挡不了。
张开地为人也干脆,于是把话也挑明了几分:“请殿下恕老臣失礼之罪。子房虽年纪小,但老臣已决定将官职传继给他。不出意外的话,待臣告老还乡之后,他便是下一个相国。”
韩国没有科举这样选拔人才的考试,官位无论大小都是世袭,只要家族中没有出特别大的纰漏,子孙皆可继承。
韩成颇为讶异,“准备继承相位的,难道不是大人的长孙张治么?”
张开地侧眼瞥了他一眼,话间隐隐透着不悦,“四殿下好像对老臣的家事很感兴趣?”
韩成意识到自己的僭越,歉然道:“前几日听来的坊间传闻,没加考证便误信了,请相国大人见谅。”
其实除了坊间传闻,张治也私下拜访过韩成,信誓旦旦说以后定会继承相位,连时间都说得一清二楚,他才更信了几分。
张开地脸上的皱纹变得深邃,道:“所幸只是坊间传闻,老臣还以为治儿为了以后的权位,已经开始游说各位殿下,寻求依傍了。”
一句话,如在胸口敲了一记重鼓。韩成心里乱了一瞬,面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费力调整了一番,才又转变回长期养成的波澜不惊,“相国大人多心了,本公子虽然没什么功绩,但礼数是懂的。跟相府的人打交道,定然要知会你。不然,我也不至于至今都还没会过子房了。”
张开地的神色略有缓和,没打算追究,“老臣年纪大了,心眼也跟着狭小。四殿下莫见怪。”
韩成暗自松了口气——若张开地笃定他与张治私下有牵连,日后定会规避张家子孙,他想与张良结交便难上加难。
“相国大人心细如发,韩成怎会生怪?”说着给身旁的千承使了个眼色,让他去马车上取东西,“韩成前两日得了一副冷暖玉棋子,想着相国大人喜爱下棋,便特意前来相送,权当今日唐突拜访的赔礼,还望大人收下。”
千承的速度快,眨眼的工夫便取来棋盒,躬身,双手递给韩成。
韩成斥责他不懂事,“千承,这冷暖玉棋子已经送与相国大人了,怎的还给我?”
千承颔首,“义父说的是。”他明显在韩成的教导下训练有素,神情也不慌乱,只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转而将棋盒双手递给张开地,歉然道,“千承失礼,望相国大人见谅。”
张开地亲手接过,眼睛却不看棋盒,反而一直盯着千承,道:“四殿下的这位义子,行事稳重,举止大方,是位难得的人才。”
韩成淡然一笑,“人才谈不上,只是做事勤快罢了。”顿了顿,又道,“这冷暖玉棋子冬暖夏凉,希望相国会喜欢。”
张开地将棋盒转交给管家,人生如棋,棋如人生。韩成这礼并不是白送,张开地收礼也并不是白收,“四殿下慷慨相赠,老臣自然视之如珍如宝。至于四殿下的话,老臣会带给子房,他做何决定,老臣不会左右。”
韩成目的达到,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相国之大量,韩成谢过。”
张开地补充道:“不过,子房究竟心里怎么想,我目前还不清楚,尘埃没有落定之前,四公子还是莫要太过笃信。”
韩定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只爽朗点头,“这个自然。”
暖阳初照,云松的影子随着日光游走。
半个时辰之后,张良听到张开地的询问,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请祖父转告四殿下,四殿下是伯乐,而子房并非千里马,我的答复,恐怕要让他失望了。”
张开地听了十分宽心,因为他不仅没丢孙子,还白捡了一副宝贝棋子。当即就让张良坐下来陪他下了几局,待被杀得片甲不留之后,相国大人不开心了,脸色一沉,把张良支去书房看书,让管家坐下来,接着杀。等连胜了管家三局,才终于甘心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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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若离打扫书房的时候不慎把张良的白瓷笔搁摔碎了,想着他这个月的工钱又要打水漂,顿时嚎啕大哭。张良一面拍他的背一面安慰,打算上街重新置一个。
只是一出门,就迎面碰到马鞍上的韩非。他头发高高束起,透着一股少年的精神气,在温暖的阳光下更显得神采奕奕。
“子房,我买了两匹马,出去走走?”
张良被若离扯了下袖子,想起今日的正事,于是转而拒绝:“韩兄,子房正要去置点儿物件,恐怕不能相陪了。”
韩非问:“买什么?”
张良道:“笔搁。”
韩非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立马就道:“我知道一家铺子,文房里的东西都不错,正好带你去。”
张良见韩非热情,也不再推拒,“如此也好。”随后知会泪汪汪的某人,“若离,你今日不用跟着了,把新买的书拿去摆好,我与韩兄去去就回。”
若离对韩非十分没有好感,每次一出现就把他家公子拐走,十分像山野里的大灰狼。
但也抵不过张良爱跟他去,于是只好放下手里的袖子,“公子,您可得早些回来!”
张良知道他担心,点头道:“嗯,你放心。”
人来人往的集市上,两人各自拉着一匹马走着。张良侧首看了对方一眼,“韩兄今日把子房叫出来,恐怕不止是买笔搁这么简单吧?”
韩非朗声笑道:“哈哈,知我者,子房也。”抬手,指向远处矗立在重重建筑中的高大阁楼,“城东的‘九钟楼’今日有一桩买卖,我打听了一下,委实心痒,想带子房一块儿去瞧瞧。”
张良顺着他的手望去,颇为茫然,“买卖?”
韩非伸出食指,眼眸一弯,“没你不行。”
微风过处,九钟楼上的红灯笼也跟着摇尾巴。九钟楼一共九层,因每层都有一口青铜钟而得名。每一层藏了一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有古藏,也有珍玩,被青铜钟扣着,放置在阁楼中央。阁楼越高,宝物也越发罕见。而今日让众多名人贵族慕名而至的,便是最顶层的“轩辕剑”。
轩辕剑是赫赫有名的上古神剑,威力无穷,如果遇到正主,纵横百家也不在话下。
相传在很久以前,蚩尤一族喜好杀戮,身上长着八足六臂,所向无敌。轩辕氏黄帝肩负除恶大任,不计生死,毅然与之交战,不料却一败再败。眼看黎民苍生就要陷进水深火热,轩辕帝乞求神女相助。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神女被轩辕帝的诚心感动,赐与他一副神剑。轩辕帝用神剑与蚩尤决战,如虎添翼,大胜。后取名——轩辕剑。
轩辕剑一共两柄,若持剑的两人心意相通,则双剑合璧之后,普天之下,没有对手。若不然,它便生出锋利剑光,活生生将人劈成两半。
其实从这点看,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便得画一个问号。因为不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没提到过轩辕帝还有一个剑友,他又是如何用这神剑打败的蚩尤呢?
不过传说既然是传说,而不是历史,那它就有一定的虚构性,把主人公从一个凡人变成一个英雄,让后人多一个信仰。
“轩辕氏流芳千古,是所有人心中的英雄。”张良感慨。
韩非微微讶异,“这‘所有人’,想必也包括子房了?”
张良颔首,“嗯。轩辕氏大胜蚩尤,一战成名,安定天下,这样的人物千载难遇。子房确实十分仰慕他。”
韩非又道:“天下大势,自然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轩辕氏能改变天下大局,委实值得敬仰。不过他已经是名留青史的人物了,放眼望去,当今的天下也正处乱世,子房这些年勤恳好学,也跟相国大人见识过不少人物,可曾遇到什么......仰慕之人?”
其实一大段话说下来,只有最后一句是重点。韩非自打再见到张良的时候便藏了另一番心思,各种旁敲侧击,就盼着人家答出个让他骨头发酥的话来。要是说什么“子房仰慕之人正是韩兄”就更好了。
但张良不知晓他的意思,还一本正经地把这几年认识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道:“现在是没有的。”
韩非不开心地扶额,“哦,是吗......”
张良接着又道:“不过乱世生英雄,子房不认识英雄,并不是因为这天下没有,而是因为子房,眼界太窄。”
韩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瘪嘴--反正在张良眼里,他韩非跟“英雄”二字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