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解释一下:
韩非和西门厌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一个浪漫主义,一个现实主义。
韩非趋于顺乎本心改变世界,西门厌趋于顺乎潮势改变自己。
两者是在乱世生存的不同方式,没有对错,没有是非,只是不同。
第45章 月下对酌(一)
“老九,过了这些天,眼睛恢复得如何了?”韩王宫里,韩王挺着发福的肚子,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悠悠在御花园里走着。
说正事之前,总要嘘寒问暖一番。
韩非伴在他身侧,道:“回父王,已经好很多了。有时虽有些重影,但久看一会儿也能看清,不打紧。”
韩王嗯了一声,疲懒地抬了抬眼皮,道:“再让姜御医开两剂药罢,把病根断了,也不担心有后患。”
韩非道:“父王关怀备至,儿臣受宠若惊。”
“父亲关心儿子,情理之中,伦常之内。惊什么?”韩王说着话,突然想到什么,抬着眼皮子看韩非,“因为文氏的事,寡人确实也对你们兄妹冷淡了些。”
韩非坦然一笑,“父王言重了。生身父母,恩比天大。韩非能幸生于世,已不胜感激。”
韩王对这答案颇为赞赏,“嗯,出口成章,看来,你这些年的书没有白学。”
韩非颔首,道:“出门求学,总要刻苦些,才不至于给父王丢脸。”
两父子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从御花园散步到天伦池,是时候谈些正经事了。
韩王抬手挥了挥,让宫人们退去,两父子并肩对着一座形状奇怪的假山石,“柳司寇近来上奏,说大理府缺个司法,各大卷宗无人管理,让寡人派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过去。寡人觉得,你很合适。”
他之前允诺过韩非,痊愈之日定封他一个官职。
大理府,是掌管韩国法律的最高组织。里面一个司寇,负责断案,一个司法,负责管理法例卷宗,都是处在百尺竿头的高官。
约莫是怀才不遇太久,韩非此前一直以为韩王会封他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这样王恩骤降,他一时间还不是很能接受。何况,坐上司法一位的,向来都是德才兼备的大能人。韩王就算重视他,怎也不考察考察他的能力,便忽然封他这样大的一个官职?
韩非正满腹疑虑,打算询问一二时,韩王下一句话便把这疑虑打消。
“赵国的荀况派人送了一封书信给寡人,信中大赞你学识渊博,年少有成。寡人寻思着,荀况是享誉七国的大贤士,他的话,合该让人信服。”
假山上有一只鸟窝,雌鸟叼了一条小虫子回巢,喂给嗷嗷待哺的雏鸟,又扑腾着翅膀飞走。
韩非心中感激倍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荀况即便远在桑海,也未曾忘记他这个学生。
于是拱手道:“谢过父王。儿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让父王和荀夫子失望!”
韩王早料到他这反应,嗯了一声,习惯性地背着手,“为官之道,为臣之道,寡人没多的话给你,要是哪里不懂了,多去问问柳司寇。他是朝中的老臣,老马识途,很多地方都值得你学。”
韩非点头,“儿臣明白。”
柳司寇也是文墨世家,若要细数当朝之忠良臣子,第一是张开地,第二,便是这柳司寇。
韩王琢磨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另外的事情,“封官大典定在五日之后,具体要准备的事情,司礼大人会通知你。”
“是。”
韩非见他欲言又止,显然还有其他的事情,便也不作声,静静等着。
天伦池的水澄明清澈,甚至能看到池底卵石上的青苔。
在韩王第三次捻胡须的时候,揣摩已久的话终于出了口:“老九,寡人琢磨着,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吧?”
韩非愣了愣,隐约有股不好的预感,但韩王的话还没说明,他也不好表态,于是只道:“过完这个生辰,便是二十三了。”
“嗯,是不小了。”韩王旁敲侧击,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一双儿女了。有些事情,你得自己筹备着,不然那些大臣们总会争先恐后,帮你筹备。”
韩非牵强笑道:“儿臣一心挂记父王和大韩,没有心思想其他的。”
韩王见他不通情理,索性把话摊开,“婚姻是人生大事,不想不行。若不是王后提醒,寡人都不知,王宫竟然有二十三岁还没成家的公子。”顿了顿,终于说到重点,“寡人寻思着,王后娘家有个嫡出的侄女,刚满十六,样貌家世都不错,与你倒十分般配。”
韩非心中警铃大响,往后退了一步,拱手道:“父王恕罪,儿臣还没有娶妻的打算。”
韩王隐隐不悦,冷笑两声,“那你何时才有这个打算?”
韩非想了想,道:“儿臣几日后才上任,司法一职的责任重大,儿臣许多东西都要学习,恐怕,没这个精力。”
韩王叹息了一声,转身,直直盯着他,“老九,你以为,寡人单凭荀况的一纸荐书,就把这么高的官职交给你?”
这下,韩非的脸色都变了,“......那是?”
韩王把缘由和盘托出,“世上的事情,有一个果,并非只有一个因。王后的侄女好歹是嫡出的贵族小姐,她非你莫嫁,单单凭你一个九公子的身份,迎娶她终究是不妥,寡人的面子也挂不住。”
韩非恍悟,合着,这个官职还是当上门女婿换来的?
“原来如此......”
韩王见他犹疑不定,又道:“王后娘家的地位不低,你一得了高官,二得了美人,三得了岳丈家的后盾,还有何不满意的?”
韩非抬头,看着树梢上的枝条摇曳在风中,叹道:“父王,若此生所娶之人皆非所爱,儿臣宁愿孤独终老。”
“不知所谓!”韩王愤怒地一哼,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染了怒色,“这点你真该跟你四哥讨教讨教,莫要总想这些风花雪月不切实际的东西。待过几年你才明白,今日摆在你面前的,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韩非仍旧笔挺站着,像在风雪中长青的劲松,“若父王执意要将司法一职与结亲混为一谈,儿臣唯有请父王,收回封官的指令。”
韩王顿了顿,“你说什么?”
“请父王收回封官的指令。”韩非重复了一遍,胸口憋了一口闷气。
他的抱负,他的希冀,绝不可能去依附婚姻实现。
他下巴微收,直直盯着韩王,字句铿锵,前所未有的决绝,“因为儿臣希望有一日,父王看重儿臣,是因为儿臣胸有点墨,腹有诗书,目有章法,心有原则。而不是攀附妇人,贪面首之欢。”
这番话,倒是让韩王狠狠一惊。这等好事要放在其他公子身上,肯定都额手称庆,恨不得昭告天下。韩非......倒不屑一顾么?他这个疏远得几乎快要忘记的儿子,在外面的那十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荀况,那个传闻中性格孤僻怪异的老夫子,究竟教了什么给他?
韩王为君十几载,一半的心思挂在前朝,一半的心思挂在后宫,对这些前沿的改革思想一概不问,制法强国的主张他更是看也没看过。把强国的筹码悉数压到强军上,收上来的税金也都拿去养兵,即便国库空虚,也要让军队富余。这也是姬无夜权倾朝野的原因。
殊不知“民心如水,水势无常”,一味强军而忽视法治,赋税繁重,将领恃宠而骄,功压君王。国人莫敢言,唯只道路以目。时间一长,无疑会导致官逼民反,内乱横生。
这一点,韩王明白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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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房,我前两月藏的酒呢?”相府中,蜿蜒的红木走廊里,韩非将手搭在栏杆上,问道。
普天之下,唯有张良这里,他才讨得了一丝安心,不用想那些烦恼之事。
“韩兄,天色这么晚了,饮酒伤身。”张良拎着灯笼出来,拢了拢身上月白色的披风。
韩非闭眸抬首,叹道:“诶,辜负美人,空樽对月,实乃人生两大憾事。”(《天行九歌》台词,非老木原创)
张良莞尔,将灯笼放在地上,在他身旁站着,“韩兄近日怎么了?又怕负美人,又怕负美酒。”
韩非想起与韩王的对话,心里一阵难受,低声叹道:“今日险些都辜负了......”
这句话很轻,散在风里几乎听不见。
张良回首问:“韩兄说什么?”
韩非笑了笑,“没什么。”
他心虚地咳了咳,打算把刚刚的话翻过篇去,正措着辞,回首望向张良,却生生一愣。
只见张良穿着月白的单衣,腰间一条手掌宽的浅蓝衣带,勾勒出腰间的纤细线条,外面披一件湖蓝色的及地披风,柔软的绒毛绳子系在脖颈上。平日用发冠束缚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下也只别了一支发簪,导致好几缕青丝都不听话地脱离簪子,垂落在额前。晚风拂过,撩起那几丝头发,柔软的发尾仿佛就刮在韩非的心尖,酥痒难耐。
世上......怎会有如此美好的人?
加上之前在王宫的不得意,在如此冲击之下,韩非一时失了控制,将他揽入怀中。
“子房......”
“嗯?”张良被他揽着,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
韩非默了半晌,嗅着鼻尖的浅浅清香,“可是沐浴过了?”
张良怔了怔,任由他抱着,“嗯,沐浴晚的话,若离他们也忙得晚,休息不好。”
他倒没觉着这个拥抱有什么另外的意义,只以为是兄弟间的某种单纯的交流。索性今日韩非眸间夹了忧愁,他想抱就让他抱着罢。
韩非轻轻笑着,“你这作主子的,怎么还老是将就下人的时间?”
张良一本正经道:“若离伺候了我这么多年,总把我当亲人,我也应该为他着想一二。”
“我呢?”韩非蓦然问,眼眸倏地变得深情,“在子房眼里,我是什么呢?”
他迫切地想知道,宛如沙漠行者对清水那样渴求。
张良垂眸想了想,道:“在子房眼里,韩兄是兄长,是世间少有的智者。”
兄长......
韩非有些落寞,手臂收紧两分,“只有这样么......”
张良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一丝忧伤,于是补充道:“子房很崇敬韩兄。”
“是吗?”韩非的眼眸倏地明亮,唇角笑意渐浓,手臂紧了几分,生怕怀里的人突然消失了一般,叹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懂他的抱负,懂他的思想,懂他的雄心壮志。
顿了顿,又否定道,“不,不能都像你一样。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你是独一无二的。”
在张良印象里,韩非很少这样,眼前这个在凡尘琐事中游刃有余的人,一直骄傲着的风流倜傥的人,为何今日,竟也会这样的落寞?
“韩兄,发生什么事了么?”张良温和地在他背上拍了拍,权当安慰,“我去挖酒,你我边饮边说。”
韩非也缓缓松开怀抱,“好。”
张良点点头,“不过有件事,要提前跟你说。”
“什么事?”韩非欣然问道。
张良指着墙头滑下的瓦片,“韩兄下次来,别翻墙了。”
韩非嘴角一抽,尴尬地挥了挥袖子,“好说,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你们都知道红莲翻墙是跟谁学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