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之中,韩非留了客栈的地址,让江四有需要随时找他。
江四不听他言,只在兄长怀中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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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陋灯初上。
两人回到客栈,一楼用饭的地方已然清风雅静。韩非从离开江四的住处便没有说话,若思若愁。张良猜想他应该颇有些疲惫,遂叫小二上了两个菜,端到楼上的住间里吃。
江四委实是一个可怜又可恨之人,但在张良心中还是同情居多的。老天给他安的命数太坎坷,幼时身世凄惨,成年又绞入宫廷是非。如今落一个无手残疾,无人照料的下场,当真让人叹惋。
但他没有把这番感慨说给韩非听,毕竟从韩非的角度来看,江四便是杀了他兄长还帮衬着栽赃给文美人的凶手,能心平气和请他出面作证已实属不易。
张良回到房间,寻思着江四应该是忌讳见到韩非,打算明日独自去一回。
不料当晚,便生了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除夕快乐~这个时候都在看春晚吧,老木给大家拜年啦!
(ps:我还在情人节,你们已经过年了T^T)
第51章 证人江四(三)
那时夜深,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了。张良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敲门声。他直觉有什么变故,翻身便起。
“韩公子救我!救我!”
其声凄厉,似要撕破地皮,直劈地狱。
客栈的回廊里是点了灯的,那光束透着门上糊纸照进来,刚好能看到敲门的斑驳血迹。
“啊!救命——”
是江四的声音,夹杂着跌跌撞撞的逃跑声。
张良暗道不妙,拔出枕边的剑就冲出去。只见江四被人追杀到了回廊角落,鬓发凌乱,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红血斑斑,狼狈不已。
追杀他的两个蒙面人正持刀准备了解,看着突然出现的张良,“识相的,莫管闲事!”
张良见江四已血流成河,自然不废话,利剑一旋,十招之内解决了两人。
韩非听到动静,也赶忙出来。
江四见张良武功高强,也不顾自己鲜血成汩,气息奄奄乞求他:“快,快去救我哥......他住在我茅屋的西边半里地,一棵老橡树下。”
张良见他如此慌张,自然问了最要命的那一点,“何人要杀你们?”
江四的嘴角流出鲜血,绝望地闭上眼睛,“王后......”
他气息危浅,又在慌忙中受了惊吓,情况很是不好。
张良将随身带的药全都给了交韩非,即刻便朝江四兄长的住处赶。老橡树周围只有那一处住家,是个独门小院,比江四的茅屋好了许多倍。
张良手持三尺长剑,快步闪近,屋内传来尖锐的惨叫。果然,有几个黑衣人已经潜进屋宇,江四的大嫂已然遭了毒手。万幸他去的不晚,救下男人和孩子。
“恩公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男人感激涕零,与九岁的儿子双双跪在张良跟前。
张良深知今晚多变,匆忙扶起两人,“莫要多说了。赶紧收拾些细软,这地方暂且待不得。”
男人哎了一声,突然想起茅屋中的江四,又道:“恳请恩公随我先去一趟老四的住处,有人来杀我,他那里自然也是凶多吉少!”
张良拦住他,“他已经在我们那处了,目前很安全,你快去收拾东西。”
男人一听江四获救,一把捞起儿子,“那我们赶快去找他,他向来胆儿小,定要吓坏了。”
张良愣了愣,“这一走便真走了,你不用收拾些值钱的东西么?”
男人兀自朝外面赶,往回扔了一句:“老四要紧。”
张良跟上他的脚步,没有再说话。方才江四流的血太多,加上他本来身子就弱,让人的预感十分不好。
三人赶到客栈的时候,回廊里横陈的壮汉已经被店家收拾了。小二见到张良,哆哆嗦嗦迎上来,“客观,您二位有事,可否去外面办?其他客官们都吓跑了,小店今晚的生意都赔了!”
张良朝楼上望了望,果然住间的门都大开着,于是歉然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碎银,道:“对不住,这些钱你们收着,权当是我兄弟二人包了一晚。”
银子总是比大道理管用,那小二美滋滋捧着银子交给掌柜,便再没有来打搅。
张良快步迈上二楼,一进韩非的房间,血腥味便径直撞上来。
举目望去,厢房尽头的床板上,韩非还在给江四止血,地上散乱着津了血的纱布、衣裳——韩非应该把所有能用到的布料都用上了。
江四脸色蜡黄,已然有半个死人的凋亡样,等到他大哥的身影晃在眼前,一直盯着屋顶的空洞的眼睛才寻到焦距,吃力挪到男人脸上。
“哥......”
男人抽搐了一下,低身上前,“老四,别怕。你有什么话,尽管跟哥说。”
他那儿子见到这模样,也哇的一声哭出来:“小叔叔!您怎么了!”
江四的时辰不多了,方才张良去救这对父子的时候,韩非已然叫了大夫,摆手摇头,只说了句“药石无灵”。
一家人要说离别的话,韩非自然起身腾地方,让男人和孩子坐下。
江四气息微弱,“韩公子莫走......”
韩非遂驻步停下。
江四眼神呆滞,缓了许久才提起力气,“我杀了太子,你可恨我?”
韩非垂眼看他,道:“恨,不过更恨王后。”
江四的声音轻了许多,“我现在这样子,怕是跟你进不了宫了,你可怨我?”
韩非不带犹疑,道:“怨,不过更怨天命。”
江四听着他答的话,僵硬的脸竟然扯出一个浅笑,“报应......”喉咙里发出粗糙的喘气声,似十分满足,“我这辈子,生错人家,跟错主子,爱错良人。到头来落这般下场,合该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他蜡黄的脸色蓦然有了一丝红润,气息也逐渐平稳,是走到回光返照那一步了。
他的声音如秋日枯叶,粗糙沙哑:“我为王后杀了人,断了手,苟且偷生,命同蝼蚁。没料,她还是不能容我......韩公子,你心胸宽阔,贼老天不该如此待你。该死的是王后,该受万人唾骂的,也是王后。她做了这么多亏心的事,定然夜夜不得好梦,刻刻不得安宁。”
他的眼睛动了动,又道:“十丈原往南,有一座长白岭,山岭脚下有一块红色岩石,那石头后面的人家......住着一个李姓嬷嬷,她是王后的乳娘,这件事,她都知道。”
韩非把人名地名都记心里,拱手深深行了一个礼,“多谢。”
“你去的时候,就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她会答应你。”他直勾勾盯着韩非,把剩下一一交代,直到韩非把话重复给他,一字不差,他才安心躺回去,似了却了一桩心事,继续盯着屋顶,眼神空洞。
“豆子,出去,我有话跟你爹爹说......”
豆子是他那九岁的侄儿。
那孩子懂事,见江四命不久矣,也不吵不闹,乖乖跟着张良韩非去了隔壁厢房。
冗长的回廊寂静无声,空荡凋敝。风声鹤唳,似百鬼夜哭。
张良抱着豆子坐在桌边,沉默听着隔壁的动静。豆子年纪小,没经历过生离死别,一直在张良怀里,攥着他的袖子不说话,只啪嗒啪嗒掉眼泪。
江四的声音轻若鸿毛,嗡嗡的听不清楚,左右两兄弟告别,无非就是你要好好活着,顶多加一句逢年过节莫忘了给我烧纸。
所有人都等着他落气的那一刻,心口的石头咚咚撞着,沉闷作响,似要将五脏六腑都敲碎。
两柱香之后,隔壁突然传来男人的哀嚎:
“老四,你走了我怎么活啊——”
男人以为江四被救,该是好端端的,眉目含笑的样子。谁知见了面,竟只剩下两句死别的话。想想他也没什么其他的怨念,兄弟俩好生告了别,总好过身首异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江四闭了眼睛,张良也闭了眼睛。
他默默为那已死之人流了一滴眼泪,昨日在茅屋谈话时,他看过江四的字,笔画如云烟,隽秀大气。失了双手也不贪嗟来之食,可见他是一个自尊极强之人。说话是刻薄凌厉了点,但张良觉着也情有可原,毕竟若换做他被欺骗着毒死别人,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把信任托付他人。
男人抱着几乎是柴棍的瘦削尸体,八尺高的人哭得宛如孩童,“你睁眼看哥,哥带你回家......别走......”
怔了许久,又道:“你走了,我怎么活?”
男人每天去砍柴,去镇上换了钱,都偷偷给江四藏几个铜板。有一回他买了一个面人,白花花的,小贩调笑着问他是不是给媳妇儿买回去的,他摇头,说,不是,我给我家老四的。他上山砍柴,时常能采到一些药材,每回拿去药铺子都能换不少钱。适当的时候,便给江四带点儿小玩意儿,生怕被人抢走一般,偷偷藏在怀里。
到后来,那些小贩也都不问,反正这个大汉都只有那一句“我给我家老四买的”。大家伙都笑他,宠兄弟跟宠媳妇儿似的。他也不生气,任凭他们说去。他最期盼的便是每晚他从怀里掏出个不怎么值钱的小玩意儿,江四眼中划过星辰的样子。
他如何也想象不出,以后千千万万个日子,他都只能对着一方巴掌大的坟墓,说:“老四,哥今儿给你带了个好玩意儿。”
大抵,只能烧到地下去给他了。
张良望着男人孤寂的背影,如鲠在喉,蹒跚过去,将一块干净的布料盖到江四头上——这是他第一次见证死亡。
死的人已经去了极乐世界,留给活人的,只有愧疚和惋惜。
人走茶凉,此后世间又多了一缕冤魂。
事后,他们给男人留了一笔钱,让他去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盘一块土地,好生教导豆子出人头地。
临走前,张良问男人,江四可留下什么心愿,或许他们能够帮上忙。
男人只望着坟冢摇头,“他这人心眼儿少,没其他的念想。只说下辈子不与我做兄弟,要投胎成女子,住我隔壁......长大了,让我亲手给他戴一朵红花。”
张良了然,望着男人眼中的落寞悲伤,及那抿成一条细线的嘴唇,也明白江四那句“爱错良人”是什么意思了。
朝那方矮小的墓碑,又深深一拜。
他认识江四,明白了一个理:没有十足十的恶,也没有十足十的善,在命运面前,众生都如尘泥一般卑微。
朔风哀哀,鸦声四起,本该湛蓝的天空却蒙了一层灰,昏暗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整个人都很闷,阴沉沉的,爽歪歪喝在嘴里都不甜………
第52章 局中局(一)
二人告别了男人和豆子,即刻便去了长白岭。日夜兼程,唯恐王后先一步下毒手。抵达长白岭,依照江四的指示寻到李嬷嬷,却得知,她老人家已然病逝两载。
好不容易燃起的火星子又熄灭,张良低落不已。韩非转了转眼珠子,对上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暗号,问李嬷嬷生前可交代过什么。
守门的老叟眼眸一虚,端起高深莫测的表情,道:“做了亏心事,午夜梦回时,自然害怕鬼敲门。”
张良与韩非会心一笑,一出好戏已然谋划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