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不迭起身,拿了短笔和布帛,一面讲一面画,心无旁骛,十分认真。额前发丝垂落,遮了几分容颜,那盛了睿智的眼眸,似有无边光芒。
认真起来的韩非,果然有让人叹而却步的魅力。
待五个成套的方案都出来了,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宛如登上泰山的行者,挥去额前汗水,“子房,这下如何?”
张良还沉浸在那五套计策里,他在听的期间,无时无刻不在感慨,韩非究竟是怎样的奇才?治法上见解独到,鞭辟入里。论说起战事来亦头头是道,思虑周全。
然则,太医的话还回响在耳旁,“九公子如今的身体,少饮些是可以的,但切不可贪杯,否则脾肝虚透,便药石无灵了。”
对上跟平时极其不同的眼巴巴的眸子,张良心一横,开了壶嘴,将酒水一咕噜饮尽,强忍喉咙的辛辣,晃了晃空壶,还给韩非,“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酒壶就还给韩兄了。”
轰——一道霹雳正中天灵盖。
韩非瞠目,愣了好半晌,忽而眼前一亮,唇边勾了意味深长的笑:“子房......”
张良直觉到危险,往后退了一步,“何,何事?”
韩非又往前了一步,大有猎豹的架势,“几时学会耍花样了?”
张良嘴上理直气壮,身子还是心虚地往后挪,“是,是韩兄先兜圈子的。”
韩非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退啊退,接连挪了几次,砰的一下撞到床边。
“哎!”
下意识想起身,韩非却先他一步,压了上来。
衣料窸窣响动,心口怦怦。
张良感觉身上压了一块烫手石,不轻不重地罩着,弄得他眼眸微颤,“韩兄,你起来些,我不舒服。”
韩非目光深邃,直勾勾盯着他,拿开横在两人之间的酒壶,又轻轻压上去,身体的温度传递而出。头颅也垂下些许,柔声问:“这样好些了么?”
心中仿佛有一口大鼓,咚咚直敲。张良沉醉在那双眸子里,一时忘了动弹。
韩非又道:“子房,你把我的酒都喝了,我倒一口都没尝呢。”
张良道:“太医说了,你不可恋嗯——”
韩非盯着他红唇上挂的那半滴酒水,心中飘漾,垂首将它舔去,由着酒香在口腔中流转,意犹未尽着一叹:“这酒,当真醉人。”
醉人的并非酒水,而是秀色。
张良气质清雅,眉目如画,恁谁看了都想捧在心尖宠着护着,舍不得侵入半点伤害。
酒不醉人人自醉。那之后,韩非饮酒之量骤减,府邸的下人以阿端为首,皆欢欣不已。他们只不知晓,大名鼎鼎的九公子非,在酒瘾发作时,都会向张良索吻。虽只浅浅一啄,如蜻蜓点水,却让在骤雨雷电前面不改色的男人,宛若偷吃到糖的孩童。
当然,排除今日。
自从上次颠倒容华,两人之间的动作并不亲密,韩非今日陡然偷到一吻,满足之余,自然渐生贪婪。
“子房,我想吻你。”
他这样低哑的声音有一种魔力,将张良的思绪统统都飘到九霄云外,丝毫不睿智,丝毫不儒雅,“方,方才不是已经......”
韩非打断他,“那不够。”
那勾魂摄魄的声音穿透耳膜,让人失了方寸,张良抿了抿唇,眼眸挪开,轻轻嗯了一声。
遂,唇舌相接,水到渠成。
少顷,韩非一脸满足地仰躺在床,张良起身,整理因为亲吻弄皱的衣裳,顺便拆下玉簪,将散落的几缕头发绾上去。
这时,阿端有急事禀报,跨门而入,便看到他家主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张良又在一旁整理仪容。大有干过羞羞之事的后续,于是脸一红,特别懂事地两手捂眼:
“公,公,公公公......”
他本就结巴,加上心中紧张,一声“公子”活活被他喊成了“公公”。
韩非惬意满满,徐缓问:“何事?”
阿端声情并茂地指了指外头,企图用动作解释,“大,大王下,下了诏令!”
听到“诏令”二字,张良心中一凛,“何诏?”
阿端不敢看青丝披垂的张良,生怕亵渎了人家,清心寡欲地盯着地板,“相,相国大人,举荐了张公子,随军出征,当,当军师!”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那种害怕以后开虐不敢吃糖的感觉?
第58章 军师(二)
阿端不敢看青丝披垂的张良,生怕亵渎了人家,清心寡欲地盯着地板,“相,相国大人,举荐了张公子,随军出征,当,当军师!”
韩非大惊,腾然跳起,“军师?”
张良头发都忘了绾,一半欢喜一半错愕,指了指自己,“......我?”
阿端狠狠点头,一句话半天都说不清楚,急得跺脚,后韩非给他一支笔,他才流利写出。
昨日早朝,姬无夜趁所有人不备,举荐韩非攻打樊阴城。今日早朝时,张开地也趁所有人不备,举荐自家爱孙为军师。
明面上,是说让张良出去历练历练,见识一番沙场风云,打磨几分谋略才能。
实际,却在韩非这明显弱势的一方,加了一个极具分量的筹码——张家。
众所周知,张良是张开地培养的继承人,他能如何,张家未来便能如何,二者息息相关,不容分割。故而,张良要继承张家上百年的文相基业,容不得半点闪失。依照韩国律法,将军与军师同功同罪。倘若此仗赢了,自然皆大欢喜,但倘若败了,张良理应被连坐。到那时,韩王顾及到张家,自然会轻判几分。
此招,便是给姬无夜最好的下马威。
王诏颁给张良,一群太监自然去了张府,宣读诏令,浩浩荡荡。张府的小厮跑来报信时,若离哇的一声就哭了——又要好久好久不能见到他家公子了!
张开地的这番举动,委实让他讶异。
当年,他年仅十三,冒着一尺厚的鹅毛大雪,磕头下跪欲拜张开地为师,却被厉声拒绝。十年后他学成而归,处处碰壁,也没接到过张开地的好眼色。
即便他近日凭靠司法一职,拿出些许作为,让张开地对他颇有改观。但也不至于为他冒这么大的风险罢——若到时韩王心肠冰冷,不管不顾,真让张良锒铛入狱,张家必受重创。
他在原地怔了许久,啪地打开衣柜,“阿端,更衣焚香,我要亲自去拜谢张大人。”
阿端扔下笔,说了那句他永远不会结巴的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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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之后,韩非的踏雪马停在张府门前,转身抬腿,从马鞍旋而跳下。
此时,张开地正置身水榭,投喂池中锦鲤。年迈的身影仍旧挺拔,宛如黄山之巅的劲松。
韩非跟着下人进去,将披风解给阿端,拂去袖上灰尘,也不管小厮丫鬟都在,径直朝张开地折腰一拜,“韩非拜谢相国大人!”
张良本想跟着他一同过去,却被管家一拦,便折回自己的小书房了。
韩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公子成年之后,只可跪天地跪君王,其余人,一律不可跪。而韩非这样把腰弯成直角的拜礼,已经仅次于跪拜。
张开地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捻着细小鱼饵,零零星星朝水中抛,未上前去扶,一心一意喂着鱼,“九公子折煞老夫了。你为王孙,我为人臣,这样大的礼,老夫受不起。”
韩非维持着姿势,没有起身,“鸿毛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韩非无功无德,相国大人却为我至此,区区拜礼,有何不能受?”
张开地把为数不多的鱼饵全洒了下去,拍了拍手心的残渣,道:“既然九公子不绕圈子,老夫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韩非求之不得,“相国大人请讲。”
张开地冷冷抬眼,“我举荐子房为军师,是为了压制姬无夜,与你无关。”
果然,张开地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给面子。毕竟他不怎么给别人好脸色,孤傲严肃的架子还是得端着。
他未正视韩非,只用余光看他,看这句话之后,他如何反应——若是怨天尤人,询问为何无关,那他就当这些心血都喂了猪狗。
韩非勾唇,道:“韩非有幸,与相国大人不谋而合。”
张开地愣了愣,“合什么?”
韩非唇角下沉,“姬无夜一日不除,韩国便一日不得安宁。”眼中划过笃定,“故而,在昨日早朝,姬无夜几乎是挑衅的举荐,韩非才没有推拒。”
冤家对头向他出招,他岂有不接招的道理?退缩迂回,莫说让旁人瞧不起,他自己也惭愧至死。
张开地小小讶异了一下,轻微点头——韩非的话,让他颇为满意。
看来,之前韩非做出的那番作为,并不是单纯地给自己铺路,还有这样一番,连韩成都没有的觉悟。
果然,九公子非不可小看。
一面肯定,一面觉着其间肯定有他家小爱孙的功劳。
于是伸手,将还弯着腰的人扶起。
韩非心中感慨,十年前,他未成年,曾向张开地跪拜求师,心之诚,意之切,却换来劈头盖脸的奚落。过后几年他才明白,张开地那时并非真心奚落他。他年少的时候不知收敛,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腹中那丁点儿的墨水,惹来诸多嫉妒又痛恨的眼睛。张开地若那时收他为徒,无疑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虽然嘴上说话不饶人,但张开地委实是一位心胸广袤,目光长远的智者。
小时候,总对一些人看不顺眼,长大才发现,那其实是自己心比天高的愚蠢。
“相国大人对韩非的恩情,韩非没齿难忘。”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赏识之余,张开地的目光变得深邃,“是恩是仇,还不一定。”
韩非一怔,“此话怎讲?”
张开地道:“若此战败了,九公子便是张家罪人。难道不是仇么?”
“此战,韩非定当竭力以赴。”这也正是他的担忧之处,转而问道,“韩非有一惑。既然张大人如此器重子房,为何还让他涉险?”
“怎么,你认为上战场是涉险?”张开地不以为然,狂傲地笑了两声,“这么点儿风浪都经不住,他如何做张家子孙。”
韩非赧然,赔笑道:“韩非惭愧,小家子气了。”
二人顺着水榭的回廊,一面走一面说,各怀心事,来来去去也都是绕着张良。
张开地为官多年,洞察力向来敏锐。
少顷,他严肃着看向韩非,凝重道:“有一句话,老夫需提前跟九公子说清楚。”
韩非颔首,“张大人请讲,韩非洗耳恭听。”
张开地回身,微微抬首,眼神锐利如刀,“你与良儿,可同生死,却不可共白头。”
韩非一凛,蓦然抬头,欲说什么。
张开地是何时知晓的?
如何知晓的?
知晓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