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柔和,纤细如丝。雪花停歇在睫毛之上,舍不得落下。
韩非唇边扬起温柔的弧度,从后徐徐环住张良的细腰,下巴搁上他的肩膀,蹭了蹭柔软的耳朵,柔声道:“怎的不好?我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这个名字。”顿了顿,又道,“好得不能再好了......”
声音低沉却十分磁性,每一个字都直击心房,消融冰雪。
张良感受着耳边的灼热气息,心里咚咚乱跳,嘴唇开了合,合了开,一番话到了嘴边,又还是羞涩着退了回去。
慕,爱慕。
良,除了咫尺之人,再无其他。
地上雪花疏松,颀长的身影依偎在一处,甜蜜无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万物静籁,任何人,任何声音,都舍不得打扰这一双倩影。
此时,只言片语都是多余的。
张良心中最爱,不是与韩非幼时初见,不是与他互诉情愫,而是那个得知那个雪后初霁的清晨,他与韩非登上慕良山,俯瞰新郑,心胸豁然,仿佛盛了江山。
不多时,二人双双下山,忘了是谁先动了手,竟开始打闹,柔软的白雪团成团,呼的就扔过去,有的将将躲过,有的正中面门。化成碎花溜进脖子,冰寒极了。这个脚滑,那个来捞,两人相拥着滚下颇,在疏松的白雪上留了一串痕迹。宽广平缓的山坡上,似卧了一头睡龙。
他们躺在地上,四目相望,拂去眉间细雪,鼻尖摩擦鼻尖,嘴唇贴着嘴唇,青丝交缠青丝。
水蓝色的披风将将覆盖住两人,日晖温暖,幽静的山谷蒙了一层金光的光晕。松树的针叶上冰雪结晶,白色的山坡广袤宽阔,两人的身影如沧海一粟。他们拥吻,缠绵,耳鬓厮磨。忘却尘事纷扰,只想让这瞬间凝滞,变为永恒。
只是他们不找纷扰,纷扰却会来找他们,尤其天下正值动荡,七国纷争,从未停歇过。
回去的当日,韩非就被急召进宫。张良瞧着他离去的背影,预感十分不好,心脏仿佛被一条绳子勒紧,箍出一道深壑,骇然高悬。
他本以为韩王又有琐事为难韩非,然则情况比他想的糟糕十倍——秦国发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大圆满结局的小可爱,请在这一章结束,就当这是他们的结局吧
伤口上的灵魂
第70章 韩非赴秦(一)
那年,张良十八未满,秦国攻韩。泱泱三十万铁骑逼上边城,如雷雨之际的翻滚黑云,压得地皮都在颤动。号角震天,军队浩荡,只向韩王安索要一个人——韩非。
这是秦王嬴政的唯一要求,也是他收兵的唯一条件,只要韩非入秦,秦韩两国结为良盟,秦国铁骑再不踏入韩国领土。
浅近些说,韩非便赴秦的“质子”,俗称“人质”。
往前时候,一些弱小国家为了避免战事,也会送质子前往强国,有男有女。女子多半是入宫为妃,男子多半是软禁在行宫或者驿馆,仆人是秦国的,守卫是秦国的,出行的轿夫也通通是秦国的,一举一动都监视在目,没有自由可言。
书面上来讲,质子入国,双方都要依照约定行事,不得毁约出兵,损害两国邦交。说好听些,韩非就是秦韩两国的一条线。
而实际上,秦国兵强地广,出兵不过是弹指挥间的容易事,连善战的楚国应对起来都很吃力,更莫说韩国。若是惹得嬴政一个不痛快,挥军东进,韩国困于战火,滨土沦陷,于君于民,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然则,韩国为了避免人才流失,也有一条天下周知的国策——凡韩国子民,未满三十周岁者,不可以质子身份出使他国。
而韩非,还未满二十四周岁。
所有人听到这对策,皆欣喜着挥去冷汗,唯张良一人,忧心忡忡——韩国这条国策天下皆知,嬴政不可能毫不知情。然则他毅然挥军东进,便说明,他已经想好对策。
这个对策是什么?
为何千里迢迢,指名道姓地要韩非?
杂绪把他搅得一团乱,白日茶饭不思,夜中辗转反侧,眼睑熬出青黑的阴影,不敢去面圣,也不敢去询问张开地。
从未有过的胆怯。
“子房,站在窗口不冷么?”
屋中二人一坐一立,一盏孤灯影影绰绰,在灯笼纸里凄美地舞动。
细雪落上指尖,张良轻轻吹去,叹道:“韩国最好看的便是雪景,想多瞧两眼。”
秦国的冬季干燥,常年不怎么下雪,景色不及新郑万分之一。
韩非一面喝着酒,一面慢吞吞地问:“你觉得嬴政的对策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现下的脑子一团混乱,心事高悬。
韩非放下酒盏,从后搂住他的腰肢,两人一同望着窗外的上弦月,“他这次大张旗鼓地来,不会空手而归。即便最后质子不是我,也是王室另一个公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不对?”
张良薄唇微抿,点头,“嬴政......已将韩国视为囊中之物。”
韩非蹭了蹭他的耳朵,道:“所以,我辈之能,是延迟这一日的到来,为韩国谋取喘息的时机,对么?”
“我知道。”张良喉头一滚,陡然转身抱住他,埋在他宽阔的胸口,闷声道:“既然王室公子众多,嬴政为何非你不可?”
韩非将手放上他瘦削的肩膀,道:“我听李斯说,他看了《五蠹》。”
《五蠹》是韩非年前写的,言辞犀利指出当下危害国家之蠹虫,持之有故,鞭辟入里,是百年难遇的好文章。当时他呈给韩王看,两行没看到就扔了,认为他无病呻吟。
张开地觉得这是佳作,便命人誊写了几百卷,在韩国广为流传。只是好东西向来管不住脚,两个月的工夫,嬴政便拿到了其中一卷。他怒然把竹简扔到一干文官跟前,斥道:
“你们若有此人一半的见解,天下早已归属我大秦!”
那一干文官之中,恰有李斯。
李斯与韩非当年一同拜在荀况门下,虽比韩非年长几岁,但由于入门得晚,他也只作了师弟。韩非学成,拜别荀况的第二日,李斯也离开师门,投身去了秦国。他的才干虽然不及韩非,但好歹师承荀子,秦国地大物博,明眼人也多,加上嬴政惜才如命,李斯也谋了一个不小的官职。
直到《五蠹》传入秦国,他才知道,即便分隔两地,韩非对他的影响永远存在。那甚至不是影响,而是阴影。
张良是第一个读《五蠹》的人,也正是这篇文章,他才认为韩非有治理天下的才能,一直陪着他,拼搏帝王大业。
“祖父说,自从你攻下樊阴城,又施计扳倒姬无夜,大王已经有意易储,封你为太子。”张良闷在他胸口,十分的不甘。
这话是真的,毕竟王后伏法,太子身后便没了出谋划策之人,在朝堂处处碰雷,寸步难行。韩王庸而不昏,即便再宠他,也不至于自毁江山。
再加上韩非当上司法之后,律例得到整改,韩国上下称赞一片,呼声远超韩成。如果没有嬴政发兵的这事,不出三月,他便可登上储位。
可这世界诞生千载,从来就没有“如果”。
韩非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手心与衣料发出沙沙的声音,“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料不到明日会发生什么。有些东西,终究可望而不可及。”
张良心思敏锐,探到话语里一闪而过的哀伤,心中咯噔一声,“是否大王对你说了什么?还是,秦国那边又有动作了?”
韩非垂眸,道:“父王今日召见我,决定在年龄上给我添二十岁。”
这之前,李斯觐见过韩王。
轰!
张良脑中一声巨响,瞳孔一缩,像被谁抽了一棍。
“他怎么可以!”心中慌乱异常,“他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
一番话还没说完,唇上便竖了一根手指。
韩非深深望着他,眸若星辰,“子房,把这话放肚子里......”天子脚下,莫论是非,“以后我不在,万事皆要小心。”
王室公子增减年龄是大忌,但这次秦国的态度果决,韩王安只有顺应而下。他其实争取过,派了许多文臣跟秦国使者谈判,商量韩非的年龄不够,是否可以让太子替他去。其余的秦国使者好打发,想着太子比韩非位高,嬴政大抵更想要前者。本欢欢喜喜准备回去复命,奈何被特派而来的李斯拦下。
毋庸置疑,李斯并不是一盏省油灯。他单刀直入面见韩王,只说了一句话:“大王若心疼九公子,可收拾行囊,亲自使秦。我王好客,定奉您为上宾。”
此话之后,韩王坐立不安,豆大的汗水如雨似瀑,片刻不到,便宣了韩非觐见。
张良眼眸颤抖,紧紧攥着韩非后背的衣料,“韩国离不开你,我也......离不开你。”
韩非揉了揉他的头发,颇为乐观,道:“又不是不回来了,担心什么?”灯火葳蕤,晕染在他俊朗的脸颊上,哀伤的优美。
张良贪婪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韩非又道:“这里是我的国,也是我的家,嬴政的这步棋,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整个韩国,明白吗?”
“嗯。”
“而我身为九公子的同时,更是韩国的子民,对么?”
“我都明白......”
道理都明白,只是舍不得你啊......
“那就乖。”韩非眸间笑得凄凉,“现在国家危难,匹夫责无旁贷,若我使秦可换得韩非喘息片刻,待养精蓄锐之际,亮剑抗击敌国,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么?”
张良明白他的家国大道,明白他的使命责任,也正正因为如此,正正因为韩非如此,他才倍加惋惜。
为何,韩王安没有像嬴政那样的一双眼睛?
“什么时候走?”张良尽可能平静地问。
“五日之后。”韩非算了算日子,那时正月二十,离张良的生辰只差十天,“今年的生辰,恐怕要你一个人过了。”
这本不是张良最忧心的,反正生辰每年都有,他只挂心今后要与韩非天各一方,许久不能见面。
“给我写信。”他闷闷不乐。
“你要好好吃饭,不能偏食。”
“给我写信。”
“睡觉冷了多盖一床棉被,别熬着不说话。”
“给我写信!”
韩非的眼眸漾开温柔,“......好,给你写信,每天都写。生辰那一日,还要送你一个贺礼。如何?”
得到答案之后的张良这才满意,“嗯。”
两人相拥着好半晌,张良突然想起什么,抬手摸上发间的玉簪,这东西本在之前摔断了,但这是韩非送他的第一个礼物,舍不得就这样扔了,便托了好些人找到一位巧匠,将将修复如故。
“可别再送发簪了,这一支足矣。”
韩非刮了刮他的鼻尖,宠溺道:“还知道挑了?”
张良偏了偏头,轻哼一声,“还不是你惯出来的?”
两人相视一笑,半苦半甜,尽在不言中。
.........................
今年的梨花开得迟,待韩非离开那日,庭院的梨树上只冒了一些花骨朵,青涩宛如棉球。
韩非启程的前一日,做了两件事。
一者,将轩辕剑的其中一柄送与张良。他说:“子房,轩辕剑是上古神剑,若主人之一遭受意外,两柄剑都会出鞘悲鸣。你拿着,我们互相确保平安。”这话说完,他得了一只平安符。
二者,将西门厌的卖身契撕毁,还他自由。他说:“我知你有家室,也痛恨你曾辜负子房。但现下韩国极不太平,只能将他托付于你。请你在危难时刻,护他周全。”这话说话,他得了一句承诺。
红莲十分懂事,拉着她的白发少年见过韩非,说这个人虽然脾气怪异,却待她很好,让哥哥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