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良卿(张良同人) 第68章

  只是竹苑乃是清雅之地,加上荀况个人的意思,苑中不能饮酒。这让酗酒成性的张良抓心挠肝,体内仿佛有猛虎攒动,十分难受。于是他便转移注意力,每日跑去数树桩上的年轮。

  后苑里有一个树桩,据说是一株千年老树,去年才砍的。原因不详,但桩面委实不小,摆两个棋盘绰绰有余。

  那日,张良正全神贯蹲着注数年轮,心里默默念着数字,头上的阳光被一个人影挡住。他起初以为是西门厌,便没抬头,谁知后来那人竟开了口:

  “敢问,阁下可是张良,张子房?”

  张良愣了愣,抬头。那人背着阳光,身形周边晕了一圈光晕,面容不甚清晰。但从那柔和的声音来看,合该是个温柔之人。

  张良徐徐起身,道:“正是。”他许久不与人说话,陡然交谈有些迟钝,呆滞了片刻,他才又道,“敢问阁下尊名?”

  那人轻轻一笑,“颜路。”顿了顿,又道,“噢,在下是儒家弟子,今日来拜访荀师叔。”

  张良淡淡颔首,能与陌人问好,已经是他天大的进步,于是也不继续客套,沉默着等颜路离开。

  谁知这人的下一句话,竟让他生生一怔。

  “你这条发带,与韩非兄的很相似。”

  张良震愕,嘴唇抖了抖,“你,认识他?”

  自从韩非走后,他便摘了之前佩戴的玉簪,换上那条紫蓝色的发带。

  “认识。”颜路悠悠然坐下,“我还认识你,他经常提及你。”

  张良也不继续数年轮了,谨慎坐在他身旁,“他都说些什么?”

  “嗯......”颜路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话,就是经常看到一个东西会掏钱买下来,我问他给谁,他说给故人。后来有一回喝多了,我才知这故人是你。”

  “是么......”张良眸光柔和,“他就是这样,什么都想到别人,却从不想自己。”

  颜路好整以暇道:“只有你。让韩非兄如此上心的从没有别人,只有你。”

  张良指尖动了动,没有说话。

  颜路又道:“你们的关系我隐约能猜到。所以我能理解,你这样颓然并不只是亡国。”

  张良的心久违地痛了痛,恨恨道:“有的活人生如傀儡,有的死人却命不该绝。”

  颜路豁然道:“这话不错。不过......怎样的程度才算傀儡,怎样的意义才足够无憾?”

  他的眼神清淡,似澄明的湖水。

  “庄子前辈的《逍遥游》里提到椿木,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常人之百年,在其面前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故而,苍生百态,人人皆有遗憾。然则比这正重要的是,有遗憾之人不见得有成就,有成就之人,必有遗憾。”

  张良琢磨着思索,“有成就之人......必有遗憾?”

  颜路颔首,继而道:“不错。在下认为,韩非兄的存在,让后人更加记得五蠹,更加记得韩国,这便是他的伟业,也是他不寻常的意义。子房,你还惋惜什么呢?”

  这番话将张良狠狠一敲,怔了许久许久。他总认为天妒英才,韩非不该命绝于此。但颜路这样说着,他留下五蠹和思想,流传百世,遗憾似乎没那么锥心刺骨了。

  “他的意义......”

  “生死并不是一口气的事。若有人去了地下,一直被活着的人铭记,那么,他其实只算出去云游,算不得正的‘死’。”

  颜路说着话,拍了拍张良的肩膀,又道,“人生总有几个高峰深谷,有的人摔了,有的人爬起来。有的人停滞,有的人继续往前。如何设障是老天的事,如何走,是你的事。”

  张良怔怔望着地面,问道:“你也有过深谷么?”

  “我......是赵国人。”颜路的神情飘到远处,回忆道,“当年,秦国与赵国会战长平,赵国大败,这一仗轰动天下,想必你也听说过。”

  张良颔首,“最后,秦昭王下令,坑杀四十万俘虏。”

  颜路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其实没有四十万那样多,秦昭王把十六岁以下的人放了,真正坑杀的,约莫只有三十六七万。”

  张良察觉到他眼中划过的忧伤,猜测道:“你......”

  颜路点头,“我就在被放的行列中。”顿了顿,又道,“你可知,皇宫现在地位最高的权宦赵高么?他也是赵国人,当年我们一同幸存,他自宫之后,潜伏到嬴政身边,为的就是复仇。”

  张良一半讶异,一半疑惑,“你与我说这些,不怕我去通风报信?”

  颜路笑道:“比起还没动手的赵高,已经动手的你,似乎更加危险。”

  这句话,已经说的很明显了。

  张良倒吸一口凉气,“你如何知道!”

  他在博浪沙一战谨慎万分,没有走漏过任何消息。

  颜路坦然道:“当日救你的人,手里拿的剑是沉戈,而你手中的剑是轩辕,就我的小道消息来看,同时符合这二者的,只有你一个。”然后端详着张良如来临大抵的神情,缓声道,“你不必担心,很显然嬴政的消息路子与我不同,不然你不会安然在此。”

  张良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赧然道:“阁下的消息委实灵通。”

  颜路笑了笑,徐徐道:“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要你的夸赞。谁都受过伤,有过仇。嬴政灭六国,一统天下,是千万人的仇人。但就这一点来看,天下归元,战乱消减,他有功而无过。但他的过在何处?张子房,你沉默了这么些年,可还了解世事么?”

  张良羞赧垂首,道:“良惭愧,只知民不聊生。”

  “我原以为你只会说一句‘他让我家破人亡,罪大恶极’。看来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遭,你心中还是装着民生的。”

  颜路颇为赞许地看他一眼,又道,“不错。秦法暴戾,苛政猛于虎,严法恶于兽,致使民生怨道。嬴政并不能让百姓安居,这是他身为君王,最大的罪过。”

  张良愣了愣,不知怎么脑中就划过韩非临终前与他说的话——子房,你要铭记,无论做什么,定要先为民,再为君。

  “先为民,再为君......”他不自知地呢喃这一句。

  颜路点头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我想着,若是嬴政能使百姓安居乐业,先为民,后为自己,我也可放下亡国仇恨,拥护他这皇帝。”

  这话在张良心中穿荡了好几遍,眼眸动了动,道:“良惭愧,心胸狭隘了。”

  他杀嬴政,全是为了私心。韩非,张开地,卫忠,以及他夭折之后无地可葬的侄子,无一不让他的怨愤抬到极点。

  颜路不以为然,“你只是尚未走出阴影,心中有些执念罢了。子房,你尚年轻,莫要心急。十年磨一剑,自有你出鞘的时候。”

  那日,天气爽朗,阳光如温柔的蚕丝投下。二人谈说了许久,直至夕阳西下,橙红的斜光溢了满园。

  张良封锁已久的心终于打开,心口一松,靠在颜路肩上睡着了。

  暗处的西门厌一直看着,也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师叔,你特意找我过来,有何要事么?”颜路在荀况对面坐下,拱手问道。

  荀况捋了捋灰白胡须,道:“明知故问。”

  颜路无辜耸肩,“唉,我以为除了张良,师叔起码还有另一事找我,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荀况继续捋胡须,道:“嗯。”

  颜路鬓角冒了一滴冷汗——这个“嗯”,要让他如何接话?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反正荀况惜字如金,没有多的话,颜路也不再厚脸皮赖着,道了几句告别之语,恭敬地退出房门。

  一面走一面望着竹林感慨:“后生可畏啊......”

  那日之后,张良又变回了从前的张良。确切说也有些不同,往常眉宇间的青涩荡然无存,多了一股沉稳。

  以前他笑得淡雅,不谙世事,现在那股雅性虽然还在,却不再单纯。

  小狐狸褪尽脆弱,终于长成了老狐狸。前者有前者的好,后者有后者的妙。小狐狸有天真的那份纯然,老狐狸有谋略的那份娴熟。

  命运让他遍体鳞伤,又在伤口上重生出新的灵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件事弄得我很不开心,不开心的后果就是疯狂码字,已经把这篇文码完了,那就干脆日更!

  左右只剩下几章,拖拖拉拉总是不好,所以————

  日更!

第80章 立汉(一)

  颜路的一番话让张良大彻大悟。对于此,荀子倍觉宽慰,给了他一支竹签,上头附了一个地名。

  那是黄石公的住处。

  “韩非生前给我寄了一次信,说若你某日来竹苑,便把这个给你。”

  张良接过之后,即刻便去了。

  走之前,他看着已经默默在身后跟随了好几月的西门厌,道:“厌师兄,子房现在醒了,你也不用再费心。你有家室,不可长日在外,回去陪陪妻儿罢。”

  西门厌垂首半晌,道:“他们走了。”

  张良愣了愣,问去了何处。西门厌才又坦白,西门襄并不是他的妻子,这些年,其实都一直在骗他瞒他。一段说书人能讲三天三夜的故事,他三两句就结束了。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沉默了这么些年的男人,终于拿了勇气倾诉。

  张良的惊愕转瞬即逝,知道了他的意思,浅浅一笑,抬手顺了顺踏雪的鬃毛,淡然道:“厌师兄,这话莫要再说,我心里装不下。”

  少年不再是少年,心里装的分量也重了许多,不再是轻飘飘的一个人,而是一个国度。

  语罢,飞马扬袍,忙蹄快鞭,朝下邳赶去。

  西门厌望着那背影,心中难受备至。还是没忍住离开,就像往常那样跟上去,不被发现。

  荀况跟张良作别时,话不超过五句,却也助他走出深渊。张良一人一马去得飞快,由此,历史上有了那段张良拾履的佳话。他也因而得了一卷受益一生的书——《太公兵法》。

  他潜心钻研,加上跟韩非生前写的那一卷相结合,获益匪浅。

  春秋交替了两个轮回,嬴政建立的大秦帝国根基开始动摇,民怨四起。张良嗅到出鞘的时机,便也不再犹疑,简简收拾了行囊。

  临行前,他去了慕良山头。

  “韩兄,我今日折了一枝梨花,开得不错,特来给你瞧瞧。”

  他望着一方墓冢,目光柔和。

  韩非的墓葬在他们昔日栖身的茅屋旁,那里刚能瞧见山头的一片梨树。那是张良当年种的,现已枝繁叶茂。

  “你当日与我说的话,我竟想了这么久才明白。你心系江山的梦没能达成,子房与你约定,接着你去达成。”

  “所以,我要下山了。以后不能每日陪你,不过有这枝梨花相伴,你应该不会孤独。”

  他去得决绝,发间紫蓝色的头带在空中划过一丝飘逸的痕迹,潇洒不羁。

  那时,他正赶上轰动天下的焚书坑儒。

  咸阳城的上方被火光映了半边天,犯事的儒生通通上了枷锁,被赶上万人坑。乌泱泱一群人站上去,哀嚎声一片。

  嬴政有令,谈《诗》《书》者处死,崇古非今者灭族。

  犯事者数百,其中便有荀况和颜路。在李斯的示意下,荀况可保万全,但老头子心气高,声称看倦了世事。一个人孤傲地坐在桌案边看书,便再也没起身。小厮去叫他吃饭的时候,尸体已经僵硬。

  张良赶去时,颜路也正迈上坑沿,他在儒家德高望重,此前受了嬴政许多青睐,故而没有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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